记得1951年,我们六十七师文工队排演了大型歌剧《打击侵略者》。这是一部演员众多,场面宏大,反映我中国人民志愿军勇敢战斗的故事。当时我在剧中扮演一个志愿军女卫生员。
杨献贤同志刚参军来到文工队,就参加了该剧的演出。剧中,她扮演一位年轻的朝鲜姑娘。这位姑娘在朝鲜劳动党党员朴大嫂的带领下,冒着敌人的炮火,给志愿军战士运送弹药、粮食,并参加修路架桥。在战争空隙中,她们用优美的歌舞来慰问志愿军战士。第一次参加大型歌剧演出的杨献贤尽善尽美地完成了任务,显示了她的表演天赋。大家都认为,不久的将来,她定会成为我队的一个主要演员。
杨献贤原是太仓师范的高材生,能歌善舞。解放初期,在学校政治老师的鼓励下,她背着父母参加了军事干校。母亲得知后非常生气,就追到部队,伤心地哭着,硬是把女儿拉回了家。母亲有她的难处:长女长子解放前就离家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家中只剩献贤和另一个小女儿,丈夫是一个卧床不起的病人,需要照顾,献贤正是她的得力助手,这个家离不了献贤啊!看着母亲悲痛欲绝,她不忍心,虽然是极不情愿,但还是跟着母亲回到了家,继续读书。可是一到学校,团组织便开除了她的团籍,说她是“逃兵”。从此,活泼开朗的她,一下变得沉闷、忧郁,整天处在痛苦中。她左思右想,下定决心:不能这样下去,我还是要参军。她给大哥、大姐写信,求他们帮助做母亲的思想工作。工夫不负有心人,最后母亲作出让步,献贤再次进入了我们文工队。她如愿以偿回到她热爱的革命大家庭。从此,我们一起下部队进行巡回演出。
一天傍晚,突然从我们驻地后花园里传来一阵动听的歌声:“草儿哟青青,溪水长,风吹哟草低见牛羊,牛羊肥来马又壮,放羊的人儿愁满腔……”歌声中充满了悲苦和凄凉。走近一看,原来是献贤在唱。我说:“你唱得真好听,声音柔美、清脆,是漂亮的女高音。”她回答道:“你太夸奖了,其实我只是心情不好,唱唱抒发一下自己的感情。”我很吃惊地说:“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能告诉我吗?”她抬起头直视我的双眼,看了我一会才说:“凭你是我的知音,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停了一会她慢慢地说:“其实,我心里是很痛苦的。第一次我参军被母亲拉回去,学校开除了我的团籍,我认了,但第二次我又来参军,改正了自己的错误,为什么还不恢复我的团籍呢?”我立刻对她产生了同情,说:“对呀,你说得有道理,我帮你找团组织问问。”很快团干部回答:“杨献贤同志回来了,我们很欢迎,但恢复团籍需要再考验考验。”我把这意见转告给她,她很难过。我不住地安慰她道:“再等等吧,听说我们部队马上要入朝参战。谁还怕考验?我相信你定会是好样的。”她高兴地握紧拳头向我表示决心:“我定会经受住考验。”
这时,微风送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我说:“什么花这么香啊,简直令人陶醉。”献贤接着说:“这是丁香花的香味。你看,我们身旁这些紫色的丁香花,外表是那么纤小柔弱,却能散发出那么幽远的清香。这是一种外表朴素、内心秀美的花中君子,正是我最喜欢的小花啊!”我被她的这一番表白深深感动。心头突然一颤,这不正是她心灵的写照吗?我就脱口而出:“献贤,你太像这丁香花了,我就叫你丁香姑娘吧!“她立即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不行,不行,绝对不可以。你若这样叫我,我可真成为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典型,那又进步不了啦!”她再三叮嘱,千万不要再这样叫她,我只好点头同意了。
入朝后,我们一起千里行军。从祖国的安东(丹东)一直走到朝鲜东海岸的元山,又从东海岸走到最前沿的“三八线”。在一个多月的夜行军中,我们攀越了多少崎岖的山路,又蹚过多少条沙河;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的深夜,我们浑身被暴雨浇得像落汤鸡,仍背着沉重的背包、粮袋、水壶和乐器,艰难地跋涉;在晴朗的月色下,我们无暇欣赏异国他乡迷人的夜景,更多次遭到敌机向我们轰炸或低空扫射,我们只好就近卧倒,隐蔽在公路两侧的壕沟里,待敌机飞走,迅速爬起,又急促地向前方飞奔。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快点奔赴前线,去消灭凶恶的敌人。
千里行军对献贤这个刚参军不久的女同志,的确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她的双脚打起了许多血泡,每到宿营地,我们都会用热水让她烫脚,接着就用穿上一根头发的针挑破她那一个个血泡。她硬是忍住疼痛,咬紧牙关,顺利地完成了千里行军的任务。
到了前线,我们六十七师接替三十八军一一三师的前沿阵地。文工队分成五六个宣传小组到最前沿的坑道为战士们演出,受到战士们热烈欢迎。战士们称我们为“火线上的文艺战士,坑道里的知心朋友”。六十七师文工队为我军开创了到前沿坑道演出的先例,并被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政治部批准荣立集体三等功。这在志愿军文艺团队中是少有的。
1953年4月12日,我师进行第三次石砚洞北山反击战,文工队又派出两个宣传小组到前线慰问出征的战士。当天傍晚,我们到达二○一团团部。趁着夜色,吴国华带着我们小组去二营五连,而陈志远小组则留在团部,准备第二天清晨去一营。临别时,我还向献贤开玩笑地说:“丁香姑娘,完成任务再见。”她责怪我说:“小程,你疯啦,那么大声。”我说:“不要紧,就是他们听见,他们也听不懂。”我们就这样分开了。
当我们小组完成慰问演出归来时,才听说,就在我们告别的那天半夜,敌机在团部扔下七个千磅炸弹,其中一个正落在陈志远小组所住的坑道上,炸弹穿透了坑道顶部的被覆层,使整个坑道塌陷下来,三位男同志活活被埋在里面,再也没有出来。一位女同志李霁听到炸弹落地的声音,立即卧倒在地,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她内脏出血,当时她还有呼吸,被送进医院,终因抢救无效停止了呼吸。杨献贤被炸弹的巨大气浪震飞到山下,她的长长的两条辫子还吊在一棵小树上。唯一活下来的就只有陈志远,他负了重伤。
总共只有30人的文工队,一下就牺牲了五人,重伤一人。献贤是他们小组中最小的一个,刚满19岁,参军仅一年多。生命对于她来说刚开始,这么早就结束了。我惋惜,我悲伤,我更痛恨残暴的敌人。
后来,队长告诉我们,原本是准备让陈志远小组当晚去二营五连,而我们这个小组第二天再走。因为我准备的《英雄陈守信》大鼓书中的主人公是二营五连的英雄,让我们去他们连演唱会对战士有更大的鼓舞。正因为有这么一个临时的变动,才使我们这个小组六人活了下来。我的战友,我的兄弟姐妹,你们的牺牲是我心灵中永远的痛。
1992年清明节,我们文工队部分战友到太仓烈士陵园进行祭扫活动。在烈士陈列馆里,我们看到杨献贤那永远年轻的笑脸,还看到玻璃柜里存放着她的三件遗物:一个“赠给最可爱的人”茶缸,一本小记事本,一个军用挎包。这都是她生前用过的物品。往事悠悠,见物犹见人,我们都禁不住潸然泪下。在杨献贤烈士的“简历”中没有提到她入团之事。我当即指出:“献贤早就是团员,为什么上面没写?在朝鲜她那么勇敢去前线进行慰问演出,用自己的年轻生命证明她是经受了严酷的战争考验。她是一名优秀的团员啊!”当时在场的战友中,有在朝鲜时的原团支部书记吴国华同志,我是支委,还有小组长、团员,我们即刻召开了一个“支委扩大会议”,一致通过,证明杨献贤是我队优秀的共青团员。接着,我们向太仓县委作了汇报。后来得知县委领导在献贤的“简历”上给予补充和修正。
亲爱的献贤同志,你若在天有灵,一定会高兴地听到这个喜讯。虽然它迟到了39年,但最终还是恢复了历史的真实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