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战役追忆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与江阴供电局工会、华东电业界著名摄影师金晓锋相约伴行，到靖江太和镇四墩子，访问渡江船工小分队副队长、突击水手一等功获得者杨锡章。

我们在老乡的指点下顺利地找到了年近七旬、头发花白、体态偏瘦的杨锡章老人。我们向他说明来意后，他爽快地回答：谢谢你们远道而来，我家的儿女都在外地工作，家里房子多，你们今天就吃住在我家。他还说：午后我和儿媳陪同你们到江边去走走看看，有关我们船工如何送解放军过江一事回来再谈。

下午一时许，杨老的儿子杨建华约了一辆小轿车，先到新开的夹港港口拍了照片，而后又到老夹港瞻仰靖江独立团夹港战斗纪念碑，再上江堤大道，过九圩港到青龙港，杨老站在江堤上，指着长江对岸江阴石庄的桃花港，他高兴地告诉我们，这里就是当年送解放军过江的青龙港港口。我们放眼望去，这里视野很宽，东面可以看到利港汽渡往返船只，南望便是隐约可见桃花港港口，西首即是长江中心扬中县岛屿。这里既是港口，也可称战略要地。

我们从江边回到杨老家，在楼上的客座间边喝茶，边闲聊。杨老说：他小时候读过几年书，夏天经常到老夹港港口洗冷水澡，在芦苇中捕鱼摸虾，捉螃蟹。“在同龄人中我算是一个有威信的人。”据他说：他的祖父、父亲都是航船做生意的，轮到他自然也要与小兄弟们搭档航船做生意，经常往返常州、江阴、靖城，对江上的潮汛、风向、水情了如指掌。杨老还告诉我们：他19岁那年，也就是解放军渡江那年的二三月份，县里派人到船民区调查登记，大约3月初上级来了通知，要求所有船民到横港集训（妇女、孩童一律回家）。横港在我们小镇北面，约6里路，东西走向，所以叫横港。参加集训的大小船只有500条，船工近2000人。在动员大会上，一位部队首长在演讲中说：国共两党正在谈判，但是和谈签字希望不大，我军就要渡江了。渡江是件大事，为了解放全中国，让全国人民当家作主，过太平日子。如果国民党没有诚意和谈，拒绝签字，渡江这一仗就非打不可了。我们有充分的准备，渡江战役一定会胜利！接着他还说：今天是集训的第一天，凡参加集训的船工，必须严格执行我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任何人不准随便离开部队。集训期间还要到江边演习，大家伙儿不要害怕，我们的大部队就要开来了。大会上他宣布建立船工大队、中队和小分队，还宣布了正、副队长，每八条船为一个小分队，每个小分队有一个解放军战士带领集训、演习。我们小分队的八条船都是5吨位的，队长姓马，他脾气有些倔强，中等身材，面容黑乎乎的，但做事有股牛劲，熟悉他的人都叫他马牛。他既是我们小分队的队长，也是我们船上的掌舵人。我是副队长，负责拉篷（帆）、放劈水板。还有一名船工名叫李贵宝，他干活很行，水性也不差，就是不大爱说话，撑篙他在行，很灵活。分配在我们船上的解放军战士姓宋，我们都叫他宋班长。我们的八条船编为先遣船队，也就是在渡江总攻前就要把先遣部队送到对岸，担子不轻，任务很重。如果我们在运输上有什么闪失，被敌人发现，战士们就要与敌人进行生死较量。当时我们心里确实有点害怕。就在这时马牛跳起来，他说航船人从来是不怕风浪的，更不怕岸边、水上的强盗，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丢掉九斤半重的脑袋，送解放军过江是光荣的。紧接着大家伙儿异口同声地说：马牛说得对！大家的害怕心理，由马牛这几句话，一个弯就转过来了。

我们经过近半个月的训练，上级命令要把船开到各个渡江的港口，白天隐蔽在港岸两旁的树荫下，防止敌机侦察扫射；夜间把船航到长江边沿芦苇水草区演习。我们的船队原来宣布在夹港渡口待命，后来调整到青龙港港口，每只船上均装了好多条旧棉絮，宋班长告诉大家，渡江开始把棉絮浸湿后叠在船头和船的边沿作掩体，使子弹不容易穿过。这时各个港口都在筑路、架桥，战士和群众为防止敌机骚扰，分分秒秒在与时间赛跑，任务十分紧迫。

记得在渡江的前三天，4月18日，解放军的大部队到了，沿江的各村各户住得满满的。圩岸里面，每隔10米左右就要架一门大炮。还有先遣部队和炮兵部队，每个战士口袋里要准备用树条削的形状像子弹一样的木钉，一旦船被子弹打穿了就快速地钉上木钉，防止船漏水；每个战士肩上还要背一个用毛竹筒做的三角浮水架，当船被炮弹击中，大家跳到水里，浮水架就用得上了。

1949年4月21日下午，解放军个个都要剃光头，说是万一头部负伤方便包扎。当夜提前开饭，大家饱餐了一顿，小菜很丰富，大鱼、大肉、整鸡、狮子头红烧细粉、土豆烧牛肉、大葱豆腐、红椒白菜、大蒜花萝卜汤，每个菜都是用面盆装的，我们船工的菜与解放军一样，大家高兴极了。就在这时大家边吃边议论，看样子渡江的命令就要到了，如果是今天夜里，船过江风向不对，一是西北风，二是落潮，船肯定要向东漂，漂到对江的利港甚至申港江面；然后涨潮、风浪大，船航行困难。这时马牛笑着说：你们说得有理，但想得太多。紧接他说：古代诸葛孔明神机妙算叫借东风，我们今天也要来一个借东风。当时我打断了他的话责问他，老大呀，现在是什么时候啦，你还吹牛说大话。而马牛却认真地说：你们看天上的云彩在翻滚，说明风向马上要变，这叫时来风转。老话说得好：“三月神鬼天，风向随时变。”晚上七点不到西北风果真转为东北风。此时大家边登船边夸马老大真行。马牛摇摇手说：哪里是我的神机妙算呀，全是托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红运啊！

天色已暗，军令迅速传到班，先遣队的解放军个个精神抖擞，提前登船，所有战士全都隐蔽在船舱内，船头船尾的湿棉絮早已做好准备，可以说万事俱备，就等渡江命令。正七时半，宋班长转达命令：先遣船小分队起航！我们小分队的八条船，一条紧接一条离开青龙港港口，扬起风帆，快速地驶向对岸。当船在风浪中刚过长江的主航道急流时，战士们急于要下水泅渡，马牛喊着不行，还未过深水区！稍过一会船离南岸大约一里路，进入江边滩涂。马队长和宋班长齐声喊道：“下水！”在黑暗中一瞬间所有战士就不见身影了。我们的船队急于返航，但还牵记着下水的战士从哪里登岸，在哪里埋伏，会不会遇险出问题？当然，这些事我们就无法顾及了。后来宋班长告诉我们，先遣战士登岸后，潜伏到敌人碉堡、营区后面，等总攻开始，他们立即摧毁敌人的据点，扫清障碍，掩护大部队过江。就这样，我们在江面上来来去去多次，记得第四次返航到北岸，正好是晚上9点，各渡口信号弹像射箭一样飞上天空，霎时间所有大小渡船千帆竞发，炮声隆隆，我们船小灵活，仍然来来去去穿行。午夜过后，指挥部传来消息，江阴要塞国民党全体官兵在我地下党的策动下，成功地举行了战地起义，这就宣告长江东线渡江成功。宋班长和我们高兴极了。然而利港、申港、夏港、江阴枪声、炮声仍然很密，战斗还在进行。实际上渡江的第二天，也就是4月22日，江阴全境解放。以后的几天，我们仍然很紧张，有国民党军舰逃跑，不时还有敌机低飞扫射。不管白天夜晚我们继续执行运输任务，送解放军过江及运送大炮、军粮、马料等战略物资，大家很疲劳，稍有空隙就要打盹，眼睛闭一会也就满足了。

杨老停了一会，还说了一件令他印象很深的事——渡江第二天的下午，有5个解放军登上了我们船，宋班长对他们很热情，其中有一人身材魁梧，头戴旧军帽，身披旧的军大衣、墨镜遮眼，胸前还挂着望远镜。他光着脚穿着一双用布条编织的鞋，裤脚管卷到近膝盖。他身边还有四个解放军分别提了箱子、背了背包，身上挂有木壳装的手枪，中间有一位还挎着一只牛皮公文包。送他们过江后，宋班长对我们说：你们知道刚才过江的大个子是谁呀？我抢着说：看样子不是管打仗的就是管钱、管粮的首长。马牛接着说：是个当大官的，就是他一个人有望远镜，腰里还有一支短手枪。宋班长说：他们已经到了南岸，走远了，现在可以给你们吹个风，他就是我们军部的一位首长。我们大家“啊”了一声，后悔没有多看几眼，问问他的名字。我们这个小船能送一位大官过长江是多么光荣的事啊！

最后，杨老还讲到，整个渡江运输任务持续了六天六夜。相隔时间不长，靖江县人民政府召开了规模较大的表彰大会，我们的马队长被宣布为渡江船工英雄，我被宣布为突击水手一等功。杨老感慨地说：现在我经常想到两个人，一个是当时船队的小分队队长马牛，他已80多岁了，身体有病，住在靖江城郊地区，我与他难得见面。另一位是随军南下的宋班长，他办事认真，有勇有谋，是一个很好的带兵人。我们分手时他还向我们行了一个军礼，流着眼泪握手告别。如果他还活着也该80多岁了，我对他们印象很深，十分想念他们。

（编者注：此次采访是1989年1月进行的，本文是作者2011年的整理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