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2期●缅怀篇●

忆恩师夏征农的谆谆教诲

作者:唐功儒


(一)
       恩师夏征农于10月4日谢世,作为师门弟子的我哀思不尽。

初入师门是在61年前。1947年5月,我从山东福山中学考入由江苏北移至山东海阳县的华中建设大学。开学之日,千余名学生集合在校部驻地磐石店的一片空旷地上席地而坐,校领导坐在一个临时搭成的台子上。校长李亚农宣布开会并讲话后,副校长夏征农用简洁的话语,介绍了学校的性质和任务,提出了学习要求。至此我才知道,我已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会后演出揭露国民党官场腐败的话剧《升官图》。

开学后的第一课就是进行形势教育。这年3月,国民党军胡宗南部进攻延安,毛主席率党中央机关、军委总部撤出延安,转战陕北。学校抓住这一牵动人心的“热点”,要学员敞开思想谈看法。在热烈讨论的基础上,召开了全校师生大会,由夏征农作这一专题学习的总结。他说,我军的战略方针是“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于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我华东野战军在陈毅、粟裕指挥下,今年1月取得鲁南战役的胜利,歼敌5万多人;3月取得莱芜战役的胜利,又歼敌5万多人;5月又取得孟良崮战役的胜利,全歼敌军主力七十四师3万多人。说到这里,全体热烈鼓掌欢呼。这场生动的总结报告,深深地鼓舞了我们这些刚踏入革命队伍的年轻人的斗志,使我们坚定地走上革命征途。

学习生活很快地过去了3个月。这时国民党军正疯狂挣扎,集中兵力重点进攻山东胶东地区。华中建大号召我们学生转到山东军政大学胶东分校继续学习。真是一呼百应,近2000名学生(女生不转军校)都激情报名参加军校学习。

8月下旬,建大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会。夏征农致欢送词。他赞扬了大家的坚定革命精神,并祝贺成了一名军人,希望学好军事、政治,“我们胜利后再见”!胶东军大来接我们的领导同志在会上致了热烈的欢迎词。会后由建大文艺系演出歌剧《血泪仇》。

8月29日,近2000名学生在军大来人带领下,踏上新征程。

这里,我录一首旧作,以见证这个难忘的起点:

沁园春·忆建大百天学习

麦秀风熏,苦菜花黄,碧水绕峰。看根生磐石,叶荣学府,人影幢幢。南国师尊,北方学子,玉米红粱甘苦同。乐融融,更演《升官图》嗤蒋疽痈。

辽天阔地林中,授剀切真诠静似松。正百天相聚,切磋惠我,战云骤起,枪炮声隆。《血泪仇》深,书生拍案,长啸悲歌发上冲。军旗展,召两千投笔,同日从戎!

我们走后不久,建大校部也即转移,从此与母校失去联系。

(二)

时光在激烈的战斗和紧张的工作中飞快消逝,转眼过了31年。

1978年,我忽然得知夏征农出任复旦大学党委第一书记。他从“文革”浩劫中走出来,并荣膺重要任命,我深为老师庆幸。当时,我在海军驻沪部队工作,驻地离复旦大学不远。我即写信给夏老,作了自我介绍,表达了我的思念、尊敬和祝贺。几天后,夏老即给我回信,并邀面晤。自此,我常去他家聆教。

1985年,我从部队离休。当时,我55岁,精力充沛,很想发挥余热。我向夏老谈了我的想法。夏老说,上海新四军研究会正在筹办一个刊物,待上海市委宣传部批准后,你就来帮忙吧。我说:“我1956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了5年,对文学感兴趣;对新四军历史不熟悉,恐做不好这项工作。”夏老和蔼地说:“文史不分家。你有文学功底,可以把史编写得更好。司马迁的《史记》是历史与文学统一的典范,在中国散文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中国文学发展史》上不是有《司马迁与史传文学》一章吗?”一席卓见,使我下定了参与办史学刊物的决心。

1985年5月11日,我参加了已获批准公开发行的《大江南北》的第一次编委会,成为编辑部的一名成员。

夏老答应为《大江南北》写发刊词。6月初,他让秘书通知我去取发刊词。夏老把发刊词交给我,让我先看一遍,提提意见。待我看完后,他说:“《大江南北》为什么要在8月15日创刊?就是为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抗日战争的胜利来之不易,是中国人民用鲜血换来的。新四军战斗在大江南北,这是敌人的心脏地区,其战略地位非常重要。新四军是抗日战争中的主力部队之一,其历史作用应大书特书。”他话锋一转又指出,研究新四军历史不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而是要让优良的传统和巨大的精神力量,成为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我们回忆战争就是要让人们清醒地认识到和平来之不易,从而百倍地努力把我们国家建设好,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我向夏老表示,一定按发刊词的要求,把《大江南北》办好。

夏老莞尔一笑说:“我总的希望是:把《大江南北》办成一本既传播革命传统,又有艺术感染力的具有特殊风格的杂志。”

夏老的发刊词为《大江南北》确定了宗旨,指明了方向。后来,我根据夏老发刊词的精神,提出了《大江南北》的编辑方针为:“历史与现实结合,学术性与文学性兼备。”

《大江南北》创刊23年来,一直遵循夏老发刊词的要求,奋力开拓前进,影响不断扩大,读者日益增多。2007年春节,我们去夏老家拜年,当谈到《大江南北》的发行量已达11万份时,夏老高兴地鼓起掌来。

(三)

夏老经常阅看《大江南北》,发现问题及时给我们指出。

1988—1989年间,《大江南北》曾就长篇小说《皖南事变》展开讨论。《皖南事变》是部队作家黎汝清1987年推出的新作。此书一出即引起轰动,褒贬都有。《大江南北》根据读者、作者的要求,开辟了“《皖南事变》纵横谈”专栏,展开讨论。由于小说是纪实性的,真人真事,因此引起许多老同志的不同看法,争论激烈,甚至引起对立情绪。其间,夏老找我谈过两次。他说,“双方的论点我都看了。他们认真思考‘皖南事变’的深层原因和如何运用这个历史题材进行文学创作,这个探索是有益的。但再讨论下去也难有一个一致的结论。‘皖南事变’是国民党制造的惨案,有这个统一的认识就可以了。至于某个人某件事的是是非非,就不必过于纠缠,可以存异。强求一致必然适得其反。你们研究一下,适可而止,再抓些别的题目进行研究。”

我向杂志社的同志传达了夏老的意见,大家一致认为夏老的意见中肯而及时,于是适时停止了这次大讨论。

《大江南北》1988年第1期上刊出了一篇《夏征农脱险记》。作者是一个党史部门的工作者,他是根据皖南山区的传说而创作的。当时我们未呈夏老过目。夏老看到这篇文章后,要我去他家,他说:“这篇文章不妥,有虚构成分。讲史就要讲信史,不能真真假假。文学可以虚构,历史要唯真。”我向他检讨了我工作失职。在我的要求下,夏老口述这段历史,由他夫人方尼整理写成《夏征农皖南脱险纪实》一文,刊登在《大江南北》1988年4期上,以正视听。

此事我一直感到内疚,虽未造成恶劣影响,但也反映了我考虑问题不周,工作作风不细。自此,我引以为戒,对任何人来稿都以唯真求实态度对待之。

2003年1月,夏老百岁华诞。祝寿时,我请求夏老为我题词。不久,夏老要我去拿题词。题词为“有志者事竟成”。他同时还赠送我《夏征农文集》(五卷本)一套。我既激动又惭愧。夏老的题词既是对我在《大江南北》工作的肯定,但更多的是鼓励,希望我在《大江南北》这个园地里把工作做得更好。但我能力有限,一生碌碌,恐负恩师厚望。

接到题词后,我写诗一首《谢夏老赐字、赠书》:

师尊百岁勉门生,有志之人事竟成。烽火杏坛为解惑,春风歇浦勉长征。文经五卷涵明道,武略胸中蕴甲兵。维岳苍松无限碧,飞泉源浩万流清。

哲人已逝,人天两隔,难再承教,但夏老的遗爱和箴言我永记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