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2期●文化战士天地●

我所认识的王元化

作者:张兴渠


元化先生走完了88岁的人生之路,离开我们了。

我与元化先生相识于上世纪的1949年。那时我正在“震旦大学”读书,元化应聘前来讲授《文艺学》。他那时年方“而立”,英姿勃发,才华横溢,评析古今,见地独到,给人留下很深印象。不久,“新文艺出版社”创办了,他被调去任该出版社的总编辑,后受胡风事件的牵连,在文坛消失有20余年之久。

上世纪80年代初,元化恢复了名誉,出任市委宣传部长等职。这时,我在“上海艺术研究所”做点事。他住在淮海中路(近吴兴路)。一天,我骑自行车去“艺研所”上班,路经吴兴路时,见一位老者正在进行慢跑锻炼。我看他似曾相识,他看我也似眼熟,还没等我开口说话,只听他一声宏亮的发问:“你就是兴渠吧!” 我这才认出他就是元化先生。20多年的人生沧桑,真有“乍见翻疑梦”之叹。我们欣然话旧,有说不完的话,惜乎我急于上班,只好和他道别。当我骑上了车,也许他看出我的车技不高,他连连叮嘱我说:“路上可要当心点呀!”这一声使我感觉暖融融的。

过了两天,我就和老伴去看望元化。他的夫人张可正患中风。他们见我们到来,又是让座,又是沏茶,待人热情不减当年。当他问及我的近况,知道我有点失落感,略停片刻,他忽然说:“有一个单位正急需法文人才,‘震旦’出来的人法文水平闻名于世,不知可否一试!”我听了不免有点愧然。不错,我曾就读 “震旦”,读过法文,可是由于我的不努力,那点法文知识早已遗忘殆尽,只能徒呼奈何,始知“书到用时方恨少”了。也许他看出了我的内心世界吧,就调换了话题,跟我谈起了京剧,话题引到了“样板戏”。他说,他对“样板戏”的唱词唱段有点反感,说它是伤害了当时含冤受屈的人们的感情,一听这些唱词,人们恍若又进入了那个特殊的历史时代;何况“样板”这个词违背了社会发展的理念,有了“样板”,就把艺术这玩意给框住了,停滞不前了,有谁再敢去发展和创新呢?但他对传统艺术情有独钟。他不主张任意改变传统京戏的内涵意蕴。他打个比喻:现在有了电饭煲,但不必将博物馆中的青铜器加以现代化的改造,有了冲锋枪也不必将越王剑加以现代化的改造。他畅谈京剧的名演员谭鑫培、余叔岩、马连良、周信芳、梅兰芳,评点精到,使我大开眼界。学术界说他知识渊博,学贯中西,洵非虚语。

元化还赠我他的大作《向着真实》一书。书中他的题字笔力雄健,自成一体。他曾在上海开了一次书法展,观者如潮,一时被传为美谈。我见他书法如此俊秀,一时欣喜,口出戏言:“我以后出了书,还请您亲笔题字呢。”他随即应曰:“就怕字写不好啊!”我知道这是他的谦虚,也是对我的鼓励。如今我梦想成真,写了一本《履痕寻踪》,而先生已逝,欲求题字,已不可得。

元化先生有句名言“为学不作媚时语”。他对己严,待人宽,这是他人生中一大亮点。记得,那时我常与著名作家康濯通信,康信的后面常有附言“代向元化同志致候”,我常把信带给元化阅览。他高兴的样子活像个老小孩,坐在沙发上把眼镜移到额角,一边读信,一边连连夸曰:“康濯是位好人……”他还问我:“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我说:“他是我在‘文研所’的秘书长呗!” 元化高兴地说:“我在作协开会碰到过他。‘胡风事件’中他说过错话,向我表示歉意。其实对这我毫无印象了。在那种情况下,谁能没说过错话呢!我还在天蟾舞台批过胡风呢!”他是勇于反思的人,于此可见一斑。

后来他家搬到衡山路,离我的住所远些了,但我还抽时间去拜访他。他夫人张可的病情有些重了。有时见他手推坐在轮椅车上的夫人在社区林荫道上兜风。患难见真情,他对夫人的关怀十分动人。

上世纪末,安徽作家白榕来上海,要我陪他去拜访王元化先生。我们到了他家,他特地停下手边的文稿与我们畅谈了三个多小时。他对很多现当代的人物都有独到的见解:他肯定胡适的历史功绩,对胡的晚年生活颇多感慨;他说周作人在抗战时投敌,为人们所不齿,但不应该把他在“五四”时期的历史也否定了;不少人大力宣扬张爱玲如何才华出众,作品如何娓娓动人,但却不谈她在上海沦陷时的表现,这都是很偏颇的。他侃侃而谈,毫无倦色。白榕烟瘾很大,在元化谈得劲头很足时,白榕则是一支接着一支抽烟,元化先生也不介意,只是最后他把我们送出门外时,才和颜悦色地握着白榕的手,诚挚地说:“我以前也曾烟不离手,后来医生劝我说,吸烟有碍健康,劝我戒掉,我就坚决戒掉了……”他是希望白榕也能少抽烟,不过只说自己,话未点明。白榕是位聪明人,心知肚明,所以他也主动说,我今后也尽量少抽点。元化先生可谓循循善诱者矣!

当年元化先生言犹在耳,然而先生已逝,我又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心甚怆然。真是欲语哽咽,常使生者泪沾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