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期●采珠●

将帅“战创”知多少

作者:吴东峰

“战创”,是开国将帅们曾经生死的标志物,身经百战的光荣花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80周年之际,许多年轻的记者问我:“你采访了那么多的开国将军,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战创”。在我采访的200多位开国将帅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负过伤。如果把他们身上的弹创累积起来,比任何国家将军身上的弹创都要多!肯定可以获吉尼斯世界纪录。”
  战创,是这一代开国将帅们曾经生死的标志物,也是他们身经百战的光荣花。
  据不完全统计,我采访的200多位将军中,有弹创记录者170多人,累计战创400多个,平均每人2个以上。
  下面的几组数字是我在采访中逐步积累的,虽是很不完全的有待于增补的数字,但从侧面反映了我国将帅战创的情况。
  十大元帅中有七位负过伤,他们是:
  刘伯承:负伤9次战创10多个;陈毅:负伤1次战创1个;贺龙:负伤1次;罗荣桓:负伤1次战创2个;徐向前:负伤2次战创2个;聂荣臻:负伤1次;林彪:负伤1次战创1个。十位元帅七位负过伤,累计战创约16个,平均每人一个以上。
  十位大将中有七位负过伤,他们是:
  粟裕:负伤6次重伤2次战创4个;徐海东:负伤9次战创20余个;陈赓:负伤2次战创3个;张云逸:负伤1次战创1个;罗瑞卿:负伤1次战创2个;王树声:负伤4次战创5个;许光达:负伤2次战创2个。十位大将累计战创37个,平均每人3.7个。
      在1600多名开国将帅中,还有一批因战创而断臂断腿,终身残疾的将军。他们是贺炳炎、余秋里、彭绍辉、晏福生、左齐、苏鲁、陈波、彭云清、童炎生等9位断臂将军,钟赤兵、谢良两位独腿、独脚将军。
  开国将帅们的“战创”记录就是他们的战争史
      开国将帅们最早的战创记录可以追溯到辛亥革命时期。1916年3月中旬,为支持云南护国军在川南战斗,24岁的刘伯承率领四川护国军第四支队,攻克丰都城,截断长江交通,阻止袁军对四川的水陆增援。在激烈的战斗中,他连中两弹,其中一颗从右太阳穴穿眼而过,把他的右眼珠打飞了。一位德国医生为他动手术时,刘伯承为了保护脑子,坚决拒绝使用麻醉药。德国医生用颤抖的手摘除了右眼球,又把周围的坏肉一刀刀挖去,刘伯承浑身冷汗,咬紧牙关,没吭一声。手术后,德国医生见他手握的椅柄汗水下滴,问:“痛吗?”刘伯承回答:“才70多刀,小事!”德国医生问:“你怎么知道?”刘伯承说:“你每割一刀,我都在心中数着。”德国医生大为惊讶:“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外科医生,第一次遇见像你这样勇敢的人!”
  在戎马生涯中,刘伯承先后负伤9处:左脚一处;颅顶一处;右眼一处,不幸失去右眼;右腿股动脉一处,险些丧命;左臀部一处;左腿受伤,损及神经,一度不能行走;右腿侧面一处,弹头入肉,情急之下,自己咬牙用手指抠了出来;左脚侧边一处;右手侧面一处。叶剑英曾诗赞刘伯承“遍体弹痕余只眼”。
  辛亥革命后,连绵不绝的枪声在中国持续了几十年。红军时期是开国将军们负伤最多的时期,我采访的开国将帅们身上的弹创大多数是在红军时期残留下的。
  谭政大将曾回忆过长征路上红军大学第一期开学时的情况。第一期学员共1063人,分为一、二、三科。第一科为军团、师级干部,第二科为团、营级干部,第三科是连、排职干部。谭政将军进入了第一科,这一科最为引人注目,招收的38人虽然人数最少,但质量高,全部是红军的高级干部,有罗荣桓、罗瑞卿、彭雪枫、陈光、杨成武、刘亚楼、刘震、王平、莫文骅、耿飚、贺晋年、陈士榘等和林彪、黄永胜。科长是陈光,政委是罗荣桓。这些同志平均年龄仅27岁,都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平均每人身上就有3处伤疤。
  开国将帅们的战创记录就是他们的战争史。龙书金少将是我军绝无仅有的断臂兼短臂将军。乍一看,他的左手手臂与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手腕、手掌、手指,和正常手一样灵活自如。但你仔细看,就会发现这条手臂竟像丝瓜吊在藤蔓上似的吊在肩膀上,可以前后旋转,可以上下伸缩,却抬不起来。将军的左上肢在抗战时打断了,上臂和下臂里面的骨头是分离的,只有皮肉连着,因此,整个左手手臂比原来短了五分之一。将军对我说:“那时候天天打仗,怎么固定啊?我这上下两截骨头接了又断,断了又接,总是连不好。”就这样,1939年受伤后,将军用两块小木板夹住左臂,吊在脖子上,跃马挥枪,南征北战,整整打了十年仗,从关内打到关外,从东北打到海南岛,从抗日战争一直打到解放战争。
  颜文斌将军脱下军衣,挽起裤腿,向我细述每一处战创的来历
  开国将军们的成长之路是一级一级打上来的,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是他们为将为帅的普遍晋升规律。据中央文献研究室研究员张民统计:从1927年八一南昌起义到新中国成立,我军团以上指挥员,负伤者不计其数,牺牲者达3000多人,牺牲人数最多的是在红军时期,军以上干部就牺牲160多人。
  颜文斌少将在1000多名少将中知名度并不高,但他却是负伤最多的将军之一,全身共有18处战伤。在大连黑石礁干休所,老将军脱下军衣,挽起裤腿,向我细述每一处战创的来历:右臂弯曲不能直,关节处有一长条疤痕。那是在长征途中,敌一手榴弹于身边爆炸,一弹片钻进右臂,骨折筋断,肿如馒头。卫生员将他绑于树上,以小刀割开皮肉,将弹片撬出。将军说:“他妈的,那时又没有麻药,疼死了!”左上臂有两个弹洞,一前一后,状如铜钱,敌子弹前后贯穿而致。将军告诉我,负伤后,当地老乡以南瓜瓤泡盐水,裹伤口,一星期就痊愈了。左大腿根部前后两个弹洞,是被敌军暗枪击穿所致,子弹由前下腹部进,股后出,战后看到血才发现自己负伤。前额有一弹疤,是被敌手榴弹弹片击中,当时就昏死过去数小时……
  人称“军中猛张飞”的刘昌毅中将,战火纷飞中历险百余次,头、脸、手、腿、腰、背、胯、臀,无论是最暴露的部位还是最隐秘的部位都留下了累累战创。他的脸部曾两次负伤:头一次嘴巴被打歪了;第二次是在1946年中原大战前夕,十多个弹片嵌入下巴,牙齿全部打落,结果把打歪的嘴巴又打正了。当时,周恩来正在前线视察,建议送将军到北京协和医院治疗,将军坚辞不从。周恩来派人火速从武汉购药品器械,请专家为将军做手术。因伤在脸部危险区域,专家反复研究也难作决断,神志仍清醒的将军取纸笔写下三个大字:“大胆割!”
  原成都军区副司令员徐其孝少将,是一员鲜为人知的猛将,他是我采访过的开国将军中弹创最多的一位——究竟身上有多少弹创,他自己也说不清。我问及此事时,年逾八十的老将军扒开白衬衣,露出麻麻点点的肚皮,用手拍拍胸脯:“你数数,就这里,起码30多个,我都是前面负伤的,在背后负伤的是逃兵!”将军言此,笑声朗朗,豪气冲天。

许世友、钱钧、刘昌毅将军都曾“死而复生”
  开国将军身上的累累弹创,证明他们都经历了非常人所能及的肉体折磨和死亡威胁。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幸存者”。
  许世友上将参加红军那年23岁,奉命攻打一个地主武装的山寨。这是一个由青石垒墙筑在两个相连山峰上的土围子,险峻无比,易守难攻。许世友将小褂子一甩,举起削得尖尖的涂着猪血、用油炸过的长竹竿(据说这样的竹尖锋利无比,可以致人死命),第一个往上冲。当他快攀上墙顶时,却被寨上的敌方捅下来,掉进深山沟里昏迷了两天两夜。事后将军回忆说:“我醒来后,虽然浑身疼痛,心里却感到说不出的舒坦,好像睡了一大觉。死里复生,这是奇事。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人死如吹灯,没什么了不起!”
  和许世友将军一样,钱钧中将也是从少林寺出来的著名战将,身上有战创15个,新中国成立后被评为一等甲级残废。一次战斗中,时任红四方面军三十三团政委的钱钧左腹被敌弹击中,昏迷一天一夜。官兵们都认为将军已经断气了,将他装进一口没有盖的棺材,盖上一块门板,停放在屋后一牛棚里。第二天,将军竟奇迹般地醒来了。他清楚地听到团长与战士的对话:“钱政委呢?”“牺牲了。”“在哪儿?”“抬回来啦。”当团长心情沉重地走进牛棚,揭开棺材上的门板时,惊喜地发现钱钧将军正躺在棺材中眨眼呢!将军忆此幽默地对我说:“阎罗王不要我,我有什么办法呢!”
      万源保卫战中,时任连长的刘昌毅身负重伤后数日昏迷不醒,被装殓于棺木。警卫员拿出将军生前用的手枪放在他的手掌中:“连长最喜爱这手枪,让它跟连长去吧。”这时却突然发现将军的手指微微颤动,立即叫了起来:“连长还有气,连长还有气!”此后,刘昌毅作战格外勇猛,他说:“我这条命不值钱,是拣回来的。我已死过一次,还怕什么?”
  开国将帅们经历了死亡的考验,而在以后的人生中还忍受着病痛的折磨
      正因为开国将帅们都经历了生与死的炼狱,对死亡有着超常的认识和理解,因此,他们的生命力异常坚韧,智慧超常发挥。他们的人生呈现出一种常人无法相比的“气象”,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人,是一批由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1936年冬天,国民党大举清剿陈毅元帅的驻地梅山,白天放警犬追踪,晚上用探明灯搜索。当时陈毅腿部负伤又罹病,被敌人围困于丛莽间达20天之久。在苦虑不得脱身的生死关头,他写下《梅岭三章》藏于衣底,作为自己的绝命诗:
  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
  投身革命即为家,血雨腥风应有涯。取义成仁今日事,人间遍种自由花。
  生死炼狱的考验,使陈毅元帅在人生旅途上,始终保持视死如归的超然,遇大难而不惧,视艰险如坦途。“文化大革命”开始,陈毅元帅首当其冲遭受了冲击,但他毫不畏惧,谈笑风生,与造反派面对面交锋。1967年2月,陈毅与叶剑英、徐向前、聂荣臻四老帅拍案而起,反对“文革”的一些做法。有人诗赞陈毅元帅:“就是到了地府,也要大战一场。”
  1936年3月,余秋里中将率红二方面军十八团截击国民党万耀煌部队。激战中,将军两次中弹,均创左臂,筋露其外,微微颤动。将军强忍疼痛,涉滔滔江河,登皑皑雪山,过莽莽草地,行程两万余里,9月才实施截肢手术,从此断了左臂。新中国成立以后,余秋里将军接任石油工业部部长,率千军万马会战大庆油田,以断臂之躯创造了我国石油工业的奇迹,也创造了他生命的辉煌。
  左齐少将在1938年伏击日军的战斗中失去了右臂。战争年代,他用左手指挥打仗;和平时期,他用左手批阅文件;离休以后,他又用左手苦练书法,独创“左齐左笔书法”。
  方强中将一生负过三次几乎致命的重伤,其中一块弹片在肺部留存了65年,直到78岁才动手术取出来。至今仍健在的方强将军数十年如一日,用高声唱歌把身体中的浊气呼出来,数十年来笔耕不辍,先后写了《红军战士》、《为祖国而战》、《生命之光》等七本书。
  罗瑞卿大将23岁时就经历过生死之劫。红军第二次反围剿时,一颗子弹从他头部靠太阳穴的地方穿了出去,医生不敢动手术,后勤部门也做好了棺材,但将军还是站立起来了,连毛主席都说,罗瑞卿是阎王点了名不去报到的人。
  开国将帅们身上的战创,并不是一个个简单的疤记,而是他们为我们留下的宝贵精神遗产。一个个战创,展示了一部部战争传奇;一个个战创,体现了一股股不灭的精神力量。
  (摘自2007年7月30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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