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新四军老兵的回忆
今年是抗日战争时期浙东区党委成立70周年,也是我走上革命道路70周年。浙东抗日根据地的指挥中心、浙东区党委的诞生之地浙江省余姚县梁弄镇是我的家乡,在这个四明山的小镇上,一个苦孩子从浙东游击队小情报员开始走上了漫漫70年的革命征程。在这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回想起当年在家乡参加抗日革命的艰苦岁月,我不禁百感交集浮想联翩……
1928年我出生在梁弄镇晓岭街,我父亲在我不满周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了,从那以后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三人艰难度日,居住在晓岭街临街的三间小房子里,以卖柴火、大饼的微薄收入维持生活。两个哥哥很小就到上海当学徒谋生去了,我只读了三年半书就因家中生活困难辍学回家,帮助母亲做小生意。
我14岁那年,母亲突然病逝。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两个远离家乡的哥哥杳无音讯,我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为了糊口只好每天沿街叫卖大饼油条。
1942年6月,梁弄还在日伪控制下,百姓生活相当困苦。有个叫汪文元的同乡人从上海回到梁弄,我知道他是我大哥的徒弟,曾在上海的文明书店干活,但我不知道他是地下共产党员。他看到我孤苦伶仃,就对我说:“阿寿,跟我走吧,我给你找个有饭吃、不受欺负、能抗日的地方。”
在他的指引下,我离家到了山区三北游击队的办事处。这个小办事处是秘密的,只有三个人:汪文元(又名朱雯)主任,两个干部。他们看我只有14岁,年纪小,就让我当传递情报的通信员。当时办事处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游击队大部队筹集粮草,需要联络各个秘密点互通情报和信件,也要给周围十几个敌占区的伪乡镇公所递送公文,送达游击队的催军粮的协商和通告、通知的信函。我成了办事处第四名工作人员。
有一次给夹塘镇送催粮公文时,我遇到了麻烦。夹塘镇属于上虞县管辖,镇中有个小山,日本鬼子在山中修建了碉堡和工事,四周圈上铁丝网,镇内外有哨兵把守。年少的我斗争经验少,对如何进入镇中对付敌人盘查还心中无数,但是已在游击队同志帮助教育下,明白为抗日不能惧怕,必须把信送到夹塘镇伪镇公所。那天上午我来到进出镇子的唯一路口,壮着胆子混入人群,紧紧跟在一个老头的后面,站岗的鬼子看我又瘦又小、穿着破旧,没有查问我的“良民证”。我走到镇里打听道路才知道,镇公所在山下鬼子的兵营旁边,那地方是禁止百姓通行的,路上也有伪军的哨兵。了解到镇公所的位置,我就直接冲着镇公所走去。站岗的伪军大声喝住我“不准往前走”,我把信封高高举起,信封上有三北游击队的大红印章。那个伪军看我理直气壮,信封有“镇公所收”字样,红印落款也没看,认为是他们上司来的信,即摆手放行。过了这道关,又见到一个鬼子哨兵,我心里明白要让鬼子抓住了可要被杀头的。鬼子可能见到伪军已盘问过我,对一个又脏又小的信童就没理睬,我假装镇定继续向镇公所院子走去。进了院子不见人影,寻到东房里,有一人低头写字,我把大信封放到他桌子上。看见“三北游击队”几个字,他紧张地叫道“游击队”,立即起身,一看是个没有枪的小孩,才掩住慌张平稳了下来。他哆嗦着拆开信封,看了公文后,让我别走,立刻出去喊人。马上进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身穿绸长衫、头戴礼帽,另外两个黑色短衫、腰间一条绸带、背着手枪,好像是保镖。他们嘀咕着看完信,狐疑地厉声问我:“你从哪里来?是游击队让你送来的吗?”我知道要把我当游击队员抓起来交给鬼子,我必死无疑。我佯装害怕地说:“要饭路上碰到一个人,给我几个铜板让我送来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这下子他们才放松,盘问送信的要饭孩子也没什么结果,只好放我走了。
我为了执行任务常多日不洗脸,这样更像要饭的小孩。一个人翻山越岭在山林中行走,冒着生命危险完成了很多去敌占区催粮送信和情报联络传递任务。
在我送信一两个月后,新四军主力部队就进入姚江附近,1942年7月浙东区党委也成立了。
1943年初,日伪军第10师37团1营占据着梁弄镇,这时的慈姚办事处合并为姚南办事处(第三战区三北游击队司令部姚南办事处,又改称新四军抗日浙东纵队姚南办事处)。那时我已当了通信班长。
一天,姚南办事处朱之光主任给我布置任务,让我重回到敌占区的梁弄镇晓岭街家里,要以我家为联络站点、以小贩身份做掩护开展情报联络工作。办事处主任朱之光对我说:“你是梁弄本地人,年纪小,家中无亲人,周围没人会注意到你。你当过走街串巷的小贩,熟悉地形,最合适派你回去。以你家为联络点,派你作为游击队传送情报的联络员。”
我家在梁弄镇晓岭街上比较热闹的集市位置,门口有一口水井,外来的秘密联络人员可以很容易辨认查找到,家门的斜对面就是镇里警察署,也便于观察动静、了解各方面情报。
接受朱主任派给任务的第二天,我就回到梁弄镇晓岭街的家里。邻居问:“你怎么回来了?”我说:“和平军已来了,外面做事太危险,还是回家做生意好。”当天晚上,我悄悄找到了黄阿范,此人是镇里的流氓,日本人打来了他做过汉奸。游击队做过争取他的工作,这次他看了朱主任的信,或许有一点中国人的良心以及其他原因,答应给游击队提供敌伪行动情报,定好每天夜里到我家里交“任务”。他传递来的情报条子还蛮多的。
从此,我又恢复了小贩的身份。先找到原来的开大饼油条店的老板,他同意还按原来的方式让我卖完货付款,这样我便以卖大饼油条走街串巷作掩护,侦察了解镇上敌人的部署、传递情报,执行着浙东游击队情报员的任务。
南方初春,雨雪天气很多。我们镇到总办事处有十多里路需要爬山越岭。那时我年纪很小,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黑暗的密林山路上,听到山上野兽时而嚎叫、看到山头“鬼火”闪烁,不免感到恐惧。但是,为了抗日、为了完成游击队传送情报任务,我就不顾一切,翻山疾走在山间小道上,奔向总办事处的驻地。
传递的情报是密封的,按照纪律我不知道其中的内容。后来我才了解到,主要是敌人调动的情况及破坏抗日根据地的阴谋等。完成这些任务虽然很艰苦,但是看到对抗日游击队的战斗起了重要作用,我感到是很值得的。
我常常利用卖大饼油条的机会,尽量到离敌人据点近的村民房子那边去叫卖,以便观察得清楚一些。由于经常到据点周边叫卖,与据点伪军的采买上士也混熟了,他要求我每日送几根油条过去,这样我就更容易了解伪军据点情况。从我平日的观察中了解到,镇上敌人有百十余人,分了三个地方做据点,一个连驻扎在村外的狮子山(现在烈士纪念塔那里),一个连驻扎在镇西东明寺、民教馆(现在梁弄中学那里),一个连驻扎在横街黄氏祠堂旁边(现在的汽车站)。每个据点,构建有大碉堡,四周有小地堡还有交通壕,外面设有铁丝网。每个据点有三四十人,四五挺轻机枪,还有掷弹筒。当兵的大多数是北方人。他们兵力不足,自占领梁弄后,很快就修了工事。训练活动都在据点里面,不外出。三个据点好像很少联系,这些情况我都随时报告给办事处。
1943年4月,游击队在攻打梁弄镇的前几天,游击队的一个侦察员要我陪他一道去侦察敌人工事和驻防敌人情况。我凭借着熟悉地形,把他带到了附近山林,藏在丛林中的一个隐蔽点,仔细观看了地形、工事和哨兵的位置等情况。他一面看一面记,尤其对西南面开阔地看得很详细,对东北面居民居住地还画了图。后来我又带他到镇外西南方民教馆的附近,镇西北狮子山敌据点102高地附近观察,侦察员查明敌情,一一作了详细的记录,还绘制了兵力分布、工事构筑、火力配置等详细图。我们又转到镇内里弄,最后我悄悄把他送出镇外。
梁弄收复后,中共浙东区委即迁址梁弄横坎头,这里成为浙东抗日根据地的指挥中心。
1943年6月,我到梁弄横坎头浙东游击队政治部当通信员,跟随大部队一直战斗到抗日战争胜利后随部队北撤,离开了梁弄。
浙东纵队后来改编为新四军第1纵队第3旅,解放战争时期改编为人民解放军第20军60师,参加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解放浙江一江山岛战斗。我也一直跟随着这支部队在枪林弹雨中成长,始终战斗在最前线。1955年我从20军60师被调到北京,一直在北京的军队总部机关工作,为“两弹一星”等国防建设尽职。
上世纪80年代离休后,我两次回到故乡梁弄镇。离别几十年后,沿着梁弄镇晓岭街的石板路寻找,看见了家门前的那口老井,看见了那快要倒塌的老房子,看见了家乡青山绿水,看见了邻居和小学同学。我站在老房子的门前非常激动,这里是我的家,是我生长的地方、战斗过的地方。我想起了勤劳善良的父母、想起了艰苦的少年生活、也想起了在这间房子里传递情报的危难时刻……因老家早无亲人,40年前我就几次写信要把我家房子捐献给镇政府,但他们坚决不要、也没占用,使这个曾作为游击队联络点的房子一直留存至今,我很感激。
两次回到家乡,我带着家人去给父母扫墓,去参观离我家不到百米外的浙东游击队司令部旧址,去看韬奋书店,去狮子山“四明山革命烈士纪念碑”前祭拜革命烈士。在横坎头村原浙东区委旧址建立的“浙东抗日革命根据地纪念馆”里,我看到了战友们的照片和革命文物。当年和我一起走上革命征程的有一百多梁弄人,现在所剩无几,很多同乡人都牺牲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我是幸存者、是幸运者,也是那段历史的见证者。
在纪念浙东抗日根据地区党委成立70周年的时刻,我这个从浙东走上革命道路的老兵也送上真诚的祝贺,祝梁弄这块红色的故土更加壮丽秀美,祝四明山的父老乡亲生活富足美满,祝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江山建设发展得更加繁荣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