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期●青少年绿洲●

爸爸写下回忆文章—— 《红小鬼》

作者:余江如




  我的父亲余光茂,出生于1915年,江西崇义人,1930年参加革命,亲历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时任红一方面军3军团13团2营机枪连指导员。新中国建立后,父亲担任安徽省军区司令员,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1956年10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发起纪念建军30周年征文活动,时任20军军长的父亲口述,由南京军区文化部创作组组长王昊整理写成《红小鬼》一文,先后发表在《人民画报》《星火燎原丛刊》等杂志上,并有汉、蒙、维、朝以及俄、英、日、西等12种文字的译本,是一篇很有影响的文章。为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个感人至深的故事,我将这篇文章转发如下。

长征中,部队减员是惊人的。过夹金山前红十五、十三两团合编时,一千五百余人的红十五团,只剩下三百人左右,缩编为红十三团第二营。过了夹金山,与红四方面军会师后,又从红四方面军拨来了两个连,才使我们营的人员增加到五百人左右。 当时我在第二营机枪连当指导员。从红四方面军调来我连的战士中,有不少是通南巴革命根据地来的四川小鬼,我们连部的几个小勤务员就是从这些新编来的战士中挑选的。

“你几岁?”我问刚分配来的那个勤务员。“十四岁”,他敏捷而老练地回答。 我望着这小鬼,他个子特别矮小,但是胖胖的圆脸上显露着机灵,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很早就参加劳动,过惯艰苦生活的穷孩子。 “编到这里来,有意见吗?”我又问。 “到中央红军来,是光荣事嘛!”他虽然尽量装得大人气一些,但不时用舌尖舔着嘴唇,流露着孩子的稚气。我想笑,他却又一本正经地加上一句:“我知道,现在都是党中央直接领导了。”
在芦花,说是休整,其实是做过草地的准备。在那个只有几间木屋和石头房子的藏民区里,粮、鞋和皮背心的筹备实在是艰难到没法想象的地步。我们几个连的干部,整天为这事东奔西跑。每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连部时,开水送来了,青稞麦糊在桌子上冒着热气。这个十四岁的小勤务员,多会体贴人哪! 把青稞麦割下晒干,炒熟又捣成面,把羊皮缝成背心,用羊皮做成鞋子,这些都是很复杂的工作。在进行这些工作时,小勤务员是我最好的帮手。他总是一声不吭,闷头苦干,做得又快又好。

过草地的行动开始了。在行军途中,我偶然发现小勤务员背的干粮袋比别人的短一半。 “为什么背这么点?”我问。 “我人小吃得少。”他平静地回答。 我知道他不是嫌重,他不愿背十五斤炒面,是怕自己累坏了会给别人添麻烦。可是事到如今,这能怪他吗?他无法理解过草地是怎样的艰难,不懂得十五斤炒面对生命有多大价值。可我呢,当时为什么不向他讲清楚,这真是不可原谅的疏忽。 草地,一片茫茫无边的草和水,看不见泥土,没有人迹,没有树木,也没有路。 第三天,我发现小勤务员的粮袋越发短了,而且他一边走着,一边还在掏炒面吃,怎么一点儿不知爱惜粮食呢?“你这样怎么行?”我责备他,“走着,走着,就想吃。吃光了,以后怎么办?草地还这么远。” 小勤务员低头不响,好像有一肚子话说不出来。我当时真有点生气了:平时很好的孩子,现在这样不听话。我想把他的炒面控制起来,便伸过手去拿粮袋,他双手紧护着,连声说:“你背的东西太多了,不能给你呀,我以后不吃就是了。”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已闪着泪花,心里立刻一热,手便松开了。 草地上的行军,还长哩,有些战士已经没有余粮了,小勤务员的炒面也吃光了。我立即召开党员积极分子会议,会上,大家都表示了很好的态度,党员干部起带头作用,帮助同志们克服困难,都纷纷把自己的炒面分出一部分,帮助缺粮的同志。我心里很清楚,这分出来的不仅是一两碗干粮,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呵!

休息以后,我从班里回到连部,小勤务员已经把饭盒里的炒面糊烧熟了。吃饭的时侯,他不断地望着我,慢慢地吃着。等到我吃完了,他的一碗炒面刚动一点,也放下“筷子”,把饭盒收拾起来。“为什么吃得这样少?”“我错了,指导员,我不该把干粮都吃光,现在吃你们的……”他哽咽着没有说下去。“要懂得节约,可也不能吃这么点。”我怜惜他,但没有减轻内心里对他以前“浪费”行为的不满。 从此以后,小鬼变了,胖胖的圆脸变尖了,整天不说话。一到休息地,他就跑到很远的地方搞来大捧的野菜,和上炒面,默默地点燃枯草烧着。吃自己背的干粮,他那样满不在乎,可吃别人的,他却这样珍惜,我隐约地感到在这颗尚未成熟的心灵上,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有一天,部队在小休息,小鬼不见了。文书说他掉队了。我一直向来路上望着,等到部队又继续前进的时候,才看见他一拐一颠地往前晃。他一发现我在等着,就装作没事的样子,大大方方地走上来。“你怎么了?”我问。“没什么呀!”他黄瘦的脸上还装着很平静的样子。 “脚起泡了?”“没有。”我不信,强制他把牛皮鞋脱下来。哎呀!我惊呆了,原来他的脚烂成这个样子:皮脱去了,鲜红的肉翻露出来,周围凝着紫色的血痂,痂里又渗着鲜血,显然这已经不止一天了。这一刹那,我全明白了:他不住地吃干粮,是因为这脚不能担负更多的重量,是为了避免同志们知道他脚坏了而替他操心。这是多么倔强的小鬼呀,可我不但没有及时地了解这个情况,照顾他,减轻他的痛苦,反而还对他不满,批评他……

我越想越痛苦,觉得内心受着严厉的谴责,鼻子一阵发酸。“指导员,没关系,我能走,能到抗日前线去!”“对,要走,我背你。”不知是受这孩子感动,还是为了要弥补自己的过失,我伸出了双手。“指导员,不要,不要。”他坚决地把我的手推开了。我不管他怎样挣扎,还是背上他走了。第二天我又背了他一阵子。在休息吃饭的时候,小鬼坐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我正在纳闷,忽然他喊了我一声,我看他眼睛闪着光,慢慢地问我:“草地就要过完了?”“就要过完了。”“那好。”他又想了想说:“把我送到营部收容队去吧。”“熬着,小鬼。”“我一定熬着。但还是到收容队去好,指导员,你太辛苦了!”“出了草地就好了。”我想安慰他,却找不出什么适当的话。我知道背着、扶着小鬼,也的确影响我的工作,于是便答应了他的要求。

我把他送到了收容队,临走前我又掏出一碗炒面给了他。谁知他还是那样固执,又把炒面推回来,说:“指导员,你比我要紧,你拿着……”我没让他再说下去,把炒面袋塞到他的怀里回身就走了。“指导员!”他喊着。 我回过头去,只见他扶着树棍站了起来,眼里含着泪水:“我没有完成任务,指导员,你就狠狠地批评我一顿吧!” 没完成任务的是他,还是我?我心里痛苦极了。从那以后,我一直没看到这个小鬼,不知道他有没有走出草地。每当回忆起长征途中的人和事,每当听到浓重的四川口音时,我总要想起那个红小鬼,想起那时我对他没有及时尽到照顾的责任,内心总是受着强烈的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