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下班回到家,我看见父亲手里拿着一块银圆,老泪纵横,伤心至极。这是怎么了?我再三追问,他才忍住悲痛,用沙哑的声音向我讲述了这块银圆的来历和惊心动魄的故事。
1938年冬季的一个黄昏,在辽阔的冀中平原上,日寇闯进徐水县西白亭村,挨家挨户翻箱倒柜,抢劫财物。当时父亲只有16岁,不愿做亡国奴,他私下和几个小伙伴商量,要去找自己的队伍,拿起枪杆子把鬼子赶出村庄,赶出家园。他离家的时候不辞而别,临走还偷了家里遭鬼子洗劫后剩下的一块银圆做盘缠。他万万没想到这一走,竟是永诀。
当父亲带着这块银圆在涞源县境内找到八路军独立第一师时,已经饥寒交迫,但这块银圆一直在怀里揣着,没舍得用。他入伍后分配到师直属修械所。抗战初期的修械所亦工亦兵,这块银圆始终在怀里揣着,他说:“生产时揣着它,能干劲十足;上战场时揣着它,能机智英勇;行军时揣着它,能脚步生风;入睡时揣着它,能一夜好梦到天明。”
一天,父亲奉命到敌占区执行侦察任务,路过家门口,为了铁一般的纪律,他没有进家门。此时此刻,他是一名军人,肩负着神圣的使命,毅然决然地从家门前走过。
1939年4月,晋察冀军区工业部在河北省完县(今顺平县)神南镇成立,简称军工部,主要制造捷克式步枪、手榴弹、掷弹筒等武器弹药,其番号为854部队。同年5月,我父亲调入晋察冀军区工业部三连。或许是换了地方,还没适应,也或许是离家时间久了,想念家乡,想念亲人,他在一次思想汇报材料中随手写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儿为何不愁?”指导员史思良察觉到他有思家的情绪,即刻找他谈心。指导员说:“自古以来,尽忠不能尽孝。八路军战士的母亲,会教儿远学岳飞精忠报国,近学民族抗日英雄马本斋。”指导员的一席话,使他的心情豁然开朗。
按照晋察冀军区司令部“集中领导、分散生产、小型配套、就地取材”的方针,军工部所属的11个军工连分散在河北易县、完县、唐县、曲阳等地山村,以避免敌人破坏。父亲告诉我,有一次股长姜其宪带领他和战友张克,外出执行采购生产用品的任务,离开军工三连不足两里地,偶遇一队乔装打扮的鬼子兵。他们脱去伪装后,迅速从马车上的草堆中抽出枪支,杀气腾腾地朝军工部三连驻地的方向狂奔。情况万分危急,回去报告是来不及了。他们迅速占领有利地形,果断地向鬼子开了火,用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给军工部三连报信。
在这次战斗中,父亲左臂被子弹贯穿,在向后方根据地医疗队转移时,路过家门口。他想回家看看,又怕奶奶看见他受伤而担心,于是强忍着疼痛与思念,从家门前走过。
1949年春天,父亲所在部队兵工厂接到“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命令,人民解放军打响了渡江战役。当父亲跟着部队兵工厂南下经过家门口时,深明大义的父亲唯恐掉队,眼含热泪大踏步地从家门前走过。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驻扎在福建省南安县,离家千里。那时兵工厂战备紧张,还有配合战斗部队的剿匪任务,就把回家探亲的念头搁置心底。不久,他奉命入朝,在嘹亮的“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战歌声中,乘军用专列渡过了鸭绿江。
1958年7月5日,父亲随中国人民志愿军280部队94分队(即志愿军后方勤务司令部江东军械修理厂)从朝鲜撤军回国来到江西南昌。当他脱下军装,怀里揣着那块银圆、二等乙级伤残军人证和几枚军功章,风尘仆仆地赶回故乡看望奶奶时,看到的却是奶奶的坟墓,让他肝肠寸断。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已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虽然他三过家门而不入,也没孝敬过奶奶,甚至还偷了她唯一贵重的家产,然而,在了解他刻骨铭心的人生经历后,父亲的形象,却在我心里丰满、高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