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91岁的父亲陆顺义躺在病床上,向前来看望他的市县领导讲述了一则发生在1944年2月,他所在的新四军某团三连连长和他卖毛驴的故事——
1944年3月,新四军一师副师长叶飞在某团布置淮安车桥战役任务,该团的侦察科长在向叶飞及团长汇报对车桥侦察情况时,顺便说了一句某营侦察班长向他反映,他们营的三连长私自将一头毛驴卖了,10块银元落入自己腰包。
叶飞听后,一拍桌子,大声说道:“这还了得,赶快派人调查,到底怎么回事?”随后团里开了党委会,决定由政委负责调查,如果情况属实,要严肃军纪,速查速办。下午,政委带上保卫科刘科长赶到该营驻地,见到了王营长。政委就开门见山地问他:“你营三连长将部队的一头毛驴卖了,你知道这事吗?”
王营长等政委坐下后,说:“我准备等车桥战役结束后,再向团部汇报这件事的,既然政委来调查了,我就把知道的情况向政委汇报。半月前,在参加高邮临泽战斗时,负伤的三连长徐爱民归队后,向营里汇报说连里的毛驴跑丟了。我问过和他一块住在老乡家养伤的他们连的二班副陆顺义(就是我),他也是这么说的。说他私自卖驴,我看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
政委用严肃口气反问王营长:“你敢肯定?”王营长点点头,继续说:“徐爱民是孤儿,14岁那年,他的父亲得罪了还乡团的一个头头,全家四口都被还乡团杀害了。徐爱民当时在县外跟随一位亲戚学打铁,才逃过一劫。为了报仇,他偷偷跑到荡里参加了游击队,他的名字还是我给起的。后来抗战爆发了,他就随我参加了新四军。在战斗中他英勇善战,冲锋在前,多次受奖……依我看,徐爱民不大可能做出卖驴的事。”
随后,王营长叫通信员小马把连长徐爱民叫到了营部。徐爱民个子很高,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留着胡须,黑黑的皮肤,人很瘦,但很有精神。此时,他站在政委面前,显得手足无措,很不自在。政委叫他坐下,以拉家常的口气说:“徐爱民同志,不要紧张,我这次来,就是想知道那头毛驴究竟到哪里去了?”此时,坐在政委面前的徐爱民满脸通红,拿烟的手都在抖动,他声音很低地回答道:“毛驴跑丟了,我没卖。”
政委开导他说:“一头毛驴算不了重大问题,但是组织上必须要弄清楚,这也是对你负责。”徐爱民回答还是那八个字。政委想再这样问下去,也不会有多大收获的,便换了一个话题:“徐爱民同志,你与王营长的关系如何?”
话题换了,徐爱民的精气神也来了,他告诉政委说:“1941年,王营长是咱们连长,我当时是一排长。一天,连长从我们排挑选了连我在内5名战士,护送苏中一分区的首长到江都。护送任务完成后,连长带领我们连夜往回赶。子夜时分,来到了高邮湖西,穿过一片芦苇后,大家既饿又累,在夜色中忽然看见前面芦苇丛中有一个很小的村庄。于是,连长决定悄悄地摸进村子,找老乡弄点吃的。在离一个老乡家院墙不远时,发现屋内有很暗的灯光。我们在院墙旁小心地搭个人梯向内一望,原来院里有两个伪军,抱着枪在草垛旁呼呼大睡,左边柳树上还拴着一头黑色毛驴,毛驴身上驮着两挺机枪。一见机枪连长的眼都红了,做了个手势,我和连长轻轻翻过院墙,首先结束两个伪军,然后提着枪,解开了驴绳,牵着毛驴走出院子,毛驴好像很听话,没有发出半点动静,随着我们走出了村子……”
政委被徐爱民的故事吸引了,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回到驻地,连长把毛驴交到营里。一次,连长带领全连成功完成了掩护部队首长转移任务后,营里又把毛驴奖给了我们连。从此,这头毛驴为咱们连驮伤员、背粮食,立下了好多战功。又过了一年,连长升了营长,连长临走时就把毛驴交给了我。”
“报告!”正在这时,营部通信员带着我来到政委面前,我一抬手向政委敬了礼,说道:“报告政委,三连二班副陆顺义向您报到,请首长指示。”
“小鬼请坐!”随后政委对徐连长说:“今天就谈到这里,有事再找你。”支开徐爱民之后,政委转身对我说:“小鬼,你把徐爱民连长和你在老乡家养伤的经过,特别是那头毛驴的下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要竹筒倒豆子,有多少倒多少,不许留噢!”
我点点头,结结巴巴地讲出了事情原委。
在高邮临泽战斗打响不久,我右膀子被敌人子弹打穿,在阵地上卫生员给我包扎后,我不能打枪了,只能忍着剧痛,用左手在战壕里给战友们送子弹。突然,指挥战斗的连长徐爱民腿部中了一枪,顿时鲜血直流,坐在战壕里站不起来了。指导员立即命令炊事班牵来毛驴,把连长抱到毛驴背上,把缰绳交给我说:“二班副陆顺义同志,我交给你一个任务,用连里的毛驴护送连长和你去后方养伤。”
我牵着毛驴一路向新四军后方医院走去。行了一程后,面前出现了一片很长很长的芦苇荡,我沿着芦苇荡里的弯曲小路向前艰难行进。此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驴背上的徐连长因失血过多,还在昏迷。我右膀很痛,血已把纱带染红了,感觉四肢无力。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就在这时,从前面一片芦苇丛中钻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手里拎着一只鱼篓。我立即向小孩招手,小声叫道:“小同志,快过来。”
小男孩拎着鱼篓跑过来,用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们一番,然后小声问道:“你们是受伤的新四军?”我点点头。
“快,跟我来。”小男孩领着我们走了一里多路后,眼前出现一个七八户人家的小村子。这个小村子三面环水,就在芦苇中间,小男孩领着我们进了村,在两间茅屋前停下来,他轻轻地敲了敲门。
门开了,走出一位60多岁的老大爷。见到孙子带回两位受伤的新四军,他不假思索地说:“虎子,快把家里木桶放到河里划到对河,把藏在芦苇中的船撑过来。”
政委听到这里插话问:“那你们就在这位大爷家住下了,他叫什么名字啊?”
“是啊!很快小男孩把藏在芦苇丛中的小木船弄过来了。噢,我们就知道老大爷姓周,当时周大爷把毛驴牵到河边,把连长从驴背上抱扶着上了船,轻轻地放躺在船舱里的席子上。此时小男孩拎来一个装满水的玻璃瓶和一个瓦盆,周大爷抱来了一床被子上船,安顿好我们。然后上岸,叫小男孩带着我和连长到对河的芦苇丛中隐藏起来。随后,周大爷到乡长家报告了情况,他们又连夜赶到沙沟请来医生,从连长腿上取出子弹,并帮我清理膀子上的伤口,还通过多种渠道为我们弄来消炎药。那时伪军经常下乡‘扫荡’,为了安全,我和连长就吃住在船上,躲在芦苇丛中养伤。为了给我们补充营养,周大爷把自家两只下蛋的鸡炖了汤,到湖里打鱼给我们吃。没有粮食就到亲戚和邻居家借,还找乡长、村长,动员各家出力。就这样,在周大爷和乡亲们精心照料下,我和连长的伤口也渐渐痊愈,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政委听到这里深受感动,对王营长说:“这真是一个很生动的军民鱼水情的感人故事!”他接着问我:“后来呢?”
我接着说:“归队前,连长坐在船上对我讲,周大爷待我们胜过自己的父亲,我们在这里住了个把月,他把家里鸡、鸭都杀光了,粮食也吃光了,还借了不少粮食。我们拿什么报答他呢?只有一个办法:卖驴!归队后,我们统一口径,就说驴自己跑丢了。就这样,我们请周大爷找来了乡长和村长,请他们帮我们把毛驴卖了,卖了10块银元。然后,我和连长化装成农民模样,到沙沟买了60斤大米送到老大爷家。第二天连长又对我说,后天我们就要归队了,现在正好是炕坊小鸡、小鸭、小鹅预订季节,我们不如订些送给乡亲们。我们又到沙沟预订了几十只小鸡、小鸭、小鹅送给了乡亲们……”
政委插话问道:“买米和预订小鸡、小鸭、小鹅用了几块银元?”
“噢,一共用了三块,可剩下的银元没看见连长拿出来。”我汇报到此就完毕了。
政委用手敲了敲桌子,然后问我:“你知道那个村子叫什么村?”
我告诉政委:“叫黄荡!老大爷姓周。”
政委觉得事情还有悬念,对保卫科长说:“那七块银元仍下落不明,我看这里还有蹊跷,你明天到实地调查……”
就在政委给保卫科长下达命令时,营部外面传来了锣鼓声,王营长带着几个老乡来到政委跟前,高兴地告诉政委:“他们是黄荡村的,来部队送感谢信感谢徐爱民连长的。”政委招呼老乡们坐下,递烟倒茶,随后笑着问道:“你们感谢徐连长什么啊?”
一位60多岁大爷站起身首先向政委介绍自己是黄荡村村长、党员。接着他向政委及王营长讲起感谢原委:“徐连长在归队前,见周大爷和乡亲们生活困难,为了报答大家,他托乡长和我帮他卖掉部队的毛驴,卖了10块银元。他和二班副先后两次到沙沟买米,预订小鸡、小鸭、小鹅,挨家挨户送预订单。送完之后,二班副和周大爷的孙子到后荡摸鱼去了。徐连长又找到我,当着乡亲们的面把剩余的七块银元交给我说:‘用这七块银元给本村的烈军属和困难群众买种子和其他农具。’徐连长和二班副走后,咱们村群众一商量,这不,今天就来部队送感谢信了。”
政委听到这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上前握着村长的手,感动地说:“应该谢谢黄荡村的乡亲们才对!”政委回到团部,向叶飞首长作了汇报。叶飞听后,对政委说:“等车桥战役胜利后,你们团要把这个感人故事写成材料,报到师部。”
父亲讲到这里,我小声问他,后来徐爱民连长怎样了?父亲流着眼泪说:“车桥战役结束后,徐爱民连长被提拔为副营长,后来在淮海战役中他光荣牺牲了……”
父亲讲的徐连长卖驴故事,让在场的市县领导及医护人员无不为之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