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期●文化战士天地●

青年木刻家林夫

作者:季 音



  木刻家林夫,是上饶集中营里英勇殉难的烈士之一。这个朴实、善良而又十分坚强的同志,一直活在我心中。

我是1941年2月初,在上饶集中营的茅家岭监狱里认识林夫的。我被抓进这座黑牢的时候,林夫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将近一年的铁窗生涯。

记得那是一天下午,我被特务狠狠打了一顿,从监狱的小牢房押到了大牢房。这里是茅家岭监狱的“狱中之狱”,关押的全是“重犯”,条件比别处更恶劣。我扑倒在草铺上,只觉得周围一片暗黑。这时,我发现壁角里有一个人一直在瞧着我,这是一双善良的充满温情的眼睛,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我拉到身边,在地铺上把我安置好,一直看着我迷糊入睡。第二天,我才知道他叫林裕(这是他被捕后用的假名),是个木刻家。

林夫比我大10岁,各方面都比我成熟、老练。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俨然成了我的大哥。他老是一个人坐在黑乎乎的壁角,半天不吭声。当我们齐声高唱革命歌曲进行抗争的时候,他在边上轻声地应和着,眼睛里闪动着喜悦和兴奋。后来我逐渐懂得,林夫的沉默,与其说是和他的性格有关,不如说是他成熟的表现。牢房里并非是一池清水,有众多可敬可佩的好同志,也有躲在暗处整天窥视着牢房里的一切动静、随时准备向监狱长告密请功的人,怎能不多加防范呢?

林夫是1940年3月在浙江平阳被捕的,曾在平阳、温州等处的监狱里关押了几个月。国民党平阳县党部的一些帮凶们曾多次对他诱降和逼供,他一直以沉默相对。被押到茅家岭监狱以后,国民党第三战区政治部专员室的特务,又对他进行过三次刑讯,他依然以沙哑的声音回答“不知道”。为此,他几次惨遭酷刑,本来有残疾的双腿被打得不能行走,但他以惊人的忍耐力一拐一拐地独自摸回大牢房,倒在草铺上没有哼一声。

1941年3月,一个春寒刺骨的早晨,我们被押解到离茅家岭监狱不远的周田村集中营,那里每天要做苦工,林夫陷入更大的不幸。他幼年时因病而双腿残疾,平时走路就不方便,如今面临着整天奴隶般的苦役,这对他来说,不啻是最残忍的折磨。我经常看到他在做一些重活的时候,满头大汗摇摇晃晃,勉力支撑着身体。在集中营里,特务们处罚囚犯的恶作剧之一,就是强迫囚犯绕着场子跑步,有时连续跑一两个小时。林夫也蹒跚地跟在队伍后面,眼看愈掉愈远,直到跌倒在地。但这些都没有压垮他,他从不向特务低头或乞求减免劳役。

“真是一个倔强的人!”与林夫接触多了,从心底里佩服他。他有着一颗极为善良的心,不接受别人的怜悯与同情,却满腔热情地关怀周围的战友,尽其所能帮助他人。他像大哥哥似的处处关照我、开导我的情景,是我毕生难忘的。有一件事记得最清楚,睡在我们边上有一个叫李士俊的难友,不幸染上回归热病,连续发高烧。这是监狱里一种极易传染的恶性疾病。林夫不顾危险,日夜在旁边服侍他。有一次,李士俊因高烧而昏厥过去,特务队长叫嚷着要把他抬出去活埋了。“不行,他还没有死,不能抬出去!”林夫坚决地说。我们两人立即动手给病人灌热水,进行抢救。一会儿,病人苏醒过来。在林夫的精心照料下,病人逐渐恢复了健康,林夫终于从敌人和死神手里夺回了一个战友的生命。

不久,一场更严峻的考验摆到了林夫面前。林夫面对生死抉择,捧出了他金子般的心。

1942年6月,日本侵略者在各个战场上发起了新攻势。东南战场的日本军队沿浙赣路南侵上饶,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国民党第三战区的各部门乱成一团,集中营被迫向福建迁移。林夫所在的第六队中共秘密支部决定利用集中营转移这一时机,举行集体暴动。暴动,至少得有一双能飞跑的腿,林夫怎么办?他能行吗?浙南地下党的同志陈平悄悄去征询他的意见,林夫沉思片刻,随即毅然回答:“行,你们不用管我,我能行!”接着,他就同其他同志一样,投入到了紧张的暴动准备工作中。

6月17日,集中营六队的“囚犯”队伍在福建崇安县赤石镇附近渡过崇溪河以后,趁着押解的宪兵们还没有全部过河,便举行了集体暴动,80余人一齐向武夷山飞奔。林夫也跟着奔跑起来,但跑不多远,有残疾的腿就迈不动了,跌倒在田埂上。一个同志赶忙过来把他拉起:“林裕,快跑!”他挣扎着起来,踉踉跄跄地跑了一段,又栽倒了。他是被特务追赶的子弹击中了呢,还是有残疾的腿妨碍了他?总之,同志们没有看到他再爬起来,只隐约地看见他的两只瘦棱棱的手在那里摇动,似乎在用沙哑的声音喊:“你们快跑,不要管我!”

追击的枪声愈来愈近,被突如其来的暴动吓得张皇失措的特务们,一边嚎叫着追赶,一边向正在朝武夷山飞奔的“囚徒”们射击,他们很快就追到了林夫跌倒的地方。林夫,仅仅呼吸了几分钟的自由空气,又落入魔掌。

他以后的遭遇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据知情人说,他被抓回去以后,那帮被暴动弄得垂头丧气的特务们,把怒火都发泄到他的身上,使用了烙铁烫、吊打等种种酷刑,要他供出有关暴动的内情。林夫一如既往,沉默相对。特务从他的口里什么也没有得到,看到的只是林夫的一双横眉怒视的眼睛。

6月19日傍晚,林夫走完了他人生最后路程,他同在集中营里坚持斗争的76个难友一起,被集体枪杀在崇溪河边的虎山庙旁,时年仅31岁。

林夫的经历是不平凡的。

1931年,林夫从家乡浙江平阳来到上海,半工半读,求学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上海,这个光怪陆离的十里洋场,一边是荒淫与无耻,一边是饥饿与抗争,这一切使他感到迷惑不平。正当他在苦闷中彷徨的时候,以鲁迅先生为旗手在中国文坛上崛起的新兴木刻运动,像一道黑暗里的闪光,照亮了他的前进道路。他怀着极大的热情投入了这项活动

1932年,林夫参加了由一些青年木刻爱好者组织的M·K木刻研究社,不久,他又秘密参加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和几个从事木刻的进步青年组成团小组,以木刻刀作投枪,刺向黑暗的旧社会,创作了许多幅反映劳动人民苦难与抗争的木刻作品。

林夫的这些作品后来被鲁迅先生发现,他创作的《母亲》《捉鬼》《押解革命者》等几幅作品,被收进了由鲁迅发起的1935年举行的第一回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在北平、上海等地巡回展出。

1936年10月8日,是林夫毕生最难忘的一天。1936年,鲁迅先生整整卧病六个月,10月初大病初愈,医生是不允许他外出活动的。尤其是,那几年上海白色恐怖笼罩着黄浦江畔,社会上还风传国民党当局正在准备搜捕鲁迅先生,但病中的鲁迅仍然时刻关怀着他倾注心血扶植壮大的新兴木刻运动。第二回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于1936年10月初到了上海,10月8日是最后一天展出。强烈的责任感驱使鲁迅拒绝了家人的劝告,以大无畏的精神毅然走进八仙桥青年会。他来到青年人中间,与林夫等几个木刻家畅谈了整整三个小时,并摄影留念。林夫见到了久已仰慕的鲁迅先生,并亲聆他的教诲,他是多么激动。

林夫和他的青年朋友们从事的新兴木刻运动,从一开始就遭到中外反动派的围剿与镇压。1933年5月22日早晨,一群法租界巡捕房的歹徒闯进设在上海美专的M·K木刻研究社,逮捕了周金海、陈葆真等四个社员,抢走了所有的锌版和木板、刀具,宣布解散木刻研究社。M·K木刻研究社的青年木刻家有的被捕,有的社员被宣告“失踪”…… 镣铐与屠刀没有吓退林夫,反而使他变得更加坚强与成熟。他躲过了敌人的追捕,继续进行革命活动。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的炮声揭开了全面抗战的序幕。形势变了,“到前方去!”“投身到抗日救亡的洪流中去!”一批批革命的文艺工作者离开上海。林夫就在当年从上海回到了家乡浙江平阳苍南县林家塔村。

平阳是一块红色的土地,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期间,由刘英、粟裕率领的闽浙边红军游击队,曾在这一带坚持了三年游击战争。林夫一回到家乡,就投入了革命行列,在粟裕兼任校长的山门抗日救亡干部学校负责美术宣传工作,继续以木刻刀和笔为武器,宣传党的抗日主张,动员人民群众投身民族解放斗争。

1938年3月,粟裕率领浙南游击队主力到皖南集中组建新四军。林夫留在平阳坚持斗争。就在这年秋天,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并担任宣传队长,跋涉在平阳、瑞安、泰顺一带山区,进行抗日宣传。

1940年3月8日晚上,一群国民党平阳县的特务宪兵冲进当地的进步报纸《平报》社,逮捕了报社总编辑,林夫也同时被捕,从此他就失去了自由,直到被害。

我与林夫在上饶集中营里共同被关押了一年半,他是我那段艰难生活中的引路人之一。他不是用慷慨的言语,而是以他那默默的却可以使人感受到的共产党人坚韧性,影响了我的一生。

林夫是我国当代木刻版画事业的开拓者之一。为发展这项新兴的艺术创作活动,他倾注了大量心血。他的卓越贡献,已被载入我国现代美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