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雨花台后面有个功德园,那里山青树茂,四季繁花,长眠着一大批老红军、老革命、老将军、老战士。我的父亲母亲也长眠在那里。
一
我的父亲杨逸麟是个老红军、新四军老战士,1911年出生于湖南省平江县嘉义镇。祖父杨斐章在镇上商号里做小职员。1928年,祖父秘密加入了共产党。是年端午节,祖父接受党组织的任务,以商会会长身份设宴招待敌守备中队,父亲也积极配合,以酒灌醉敌人,使得我游击队一举发动袭击,歼灭敌守备中队,胜利完成任务。但此事之后,父子俩的身份暴露。稍后,敌人集中了一个大队的兵力扑向嘉义,父亲侥幸逃脱,祖父被抓遭敌残酷杀害(新中国成立后,祖父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父亲出走后,即参加革命队伍。1928年冬,父亲在修水赤卫队当特务长,同年冬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29年参加红军。1937年,父亲被调至新四军工作,先后任新四军三支队总务科长和副官主任、新四军六师教导大队政委、江都独立团政委(兼县委书记)等。解放战争时任第三野战军第二十军后勤部政委。解放初,父亲曾任华东军政大学供给部部长。1951年转至地方工作,历任南京市第六区区委书记,国营734厂厂长兼党委书记等职。1965年初,父亲因病早逝,享年55岁。
我对父亲的印象较淡,或许是因为那时他很忙,或许是因为他很少管束我们。我退休后追寻父亲的足迹,对父亲历史上两次入狱经历印象深刻。
第一次是在1934年4月。父亲时任红军边区二分区机关指导员,奉命收集流散人员归队。一天,父亲欲赴开会地点时,被国民党平江十九旅逮捕,押至平江县监狱。父亲始终谎称自己叫杨郁卿,是清水更古台人。敌人问不出什么名堂,本想放了。恰恰此时,地方的反动分子到十九旅来,认出了他,就要求十九旅处决父亲。敌人先后实施了多种严刑拷打,并用陪杀手段威胁恫吓,父亲抱定为党牺牲的决心,坚守党的秘密,始终坚持原供不变,并在狱中与党内同志订下生死盟约,提出“决不出卖组织,决不出卖同志,坚持革命到底”的口号。后经党组织营救,且十九旅也要调防了,遂使此案不了了之,县里把父亲转至乡公所处置,随后即获释放。父亲的坚贞意志,令我十分感佩!
第二次是1941年1月。在皖南茂林,发生了那场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父亲时任新四军三支队总务科长,他奉命组织非战斗人员后期突围。在突围中,父亲不幸被捕。由于国民党军队抓捕我军人员众多,一时来不及遣送与甄别,很多人就被关押在临时的集中营里。父亲被捕当晚,被关押在浅水坑附近的一个村庄里。那时被捕的同志成分复杂,有些同志情绪不稳。父亲看到难友中有些机关的同志,当即以机关总支书记之名(父亲曾在机关担任过此职),主动把大家组织起来,鼓舞大家的斗志,并提出了三条斗争策略: 一是坚持革命理想,团结所有被俘同志,无论认识与否,以防敌人收买; 二是选择强壮积极和有技术的同志,准备将来暴动; 三是调查周边线路,收买警戒部队下级军官,准备突围。经过大家讨论后,认为一、三两条可行,第二条不大可行,因为周边敌人太多,强行暴动会遭敌屠杀。于是,父亲立即组织实施第三条策略。父亲因原担任科长级职务,总部曾给了每个科长4000元经费分散保存,以便突围。父亲被捕时,钱未被搜去,此时正好派上用处。父亲选了两个与敌看守排长是老乡的同志去做工作,谈好协助突围给那排长50元钱,那个排长答应了。次日晚,按分工,由一人陪敌排长喝酒,其他人分散行动突围。不料,突围时又被发现,敌人紧急出动包围。但因敌人是临时行动,他们漏洞也很多。父亲这个小组,结伴有三人,他们逃到附近的一个战士家中躲了两天,后来打听到邻近有一座寺庙,父亲就到寺庙中去找和尚说明了身份,做和尚工作,并给了些钱。和尚答应帮他们过江,把父亲他们化装成小和尚,跟着大和尚一起走出寺庙,瞒过关卡,乘船过了江。父亲他们找到新四军的游击区,又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中来了。从开始突围到被捕,再到个别突围,前后一周时间,事件跌宕起伏。
过去,我追寻父亲的史迹,总是要寻找父亲领导和指挥战斗的故事,认为策马疆场、杀敌建功才是英雄; 现在,我看到在白色恐怖下,在敌人的疯狂搜捕和镇压下,在有人动摇、有人变节、有人投敌的时候,有共产党员在狱中坚持信仰,坚贞不屈,勇敢机智的斗争,才是更严酷的考验,是烈火中的淬炼,也是真正的英雄。
二
我对母亲的印象一直较为深刻,或许是母亲与我们生活的时间更长一些。
我的母亲罗小平,也是新四军老战士。翻看母亲的简历,巧的是,母亲在革命战争年代也有过一次惊险的突围行动,过程也很曲折,而且也是在1941年。是年初夏,日伪军调集了一万五千人围困我新四军,进行“梳篦式”清乡。母亲当时在苏州县委任秘书。为保存革命力量,县委提出化整为零、分散突围的策略。母亲因长期搞民运工作,群众基础较好,她就化装成当地妇女模样,由一个当地青年积极分子带路撤离。可是还没走出多远,敌人已经围上来了。于是,那个青年用小船先把母亲送到芦苇荡里藏起来,躲了六天六夜,到第七天晚上,母亲实在憋不住,就一个人悄悄冒险跑出去了。好在她对那一带地形还比较熟悉。她白天绕小路,晚上睡坟野,终于找到了苏州县委书记冯二郎,冯书记要求大家先撤回老家待命。母亲和另一位从上海来的同志一起,历经曲折回到上海。一到上海,母亲又不安分了。她联系了上海的党组织,坚决要求继续北上参加革命队伍。后由上海的地下交通员把她又带到了苏中一分区江都县委归队,重新参加革命斗争了。母亲那一代革命者,始终信仰坚定,意志如钢。即使革命遭到挫折、队伍遭到屠杀,即使身在大上海“花花世界”,但他们矢志不移,宁愿向苦而生,迎难而行。
母亲一生大多从事党的政治和宣传工作,她一生事业的辉煌期,是在粉碎“四人帮”以后的一段时间,从受命复办《南京日报》开始。
1977年10月,南京市委决定复办《南京日报》,指定母亲具体负责。那时母亲已经56岁了,但她没有为年龄所困,没有被经费拮据等困难吓倒。她生命中的激情被重新点燃,她把市委大院的地下室作为编辑部,以原南京日报印刷厂印书,“以书养报”,又从工人中选拔了一批优秀的通讯员,“以工代干”做编辑,白手起家,带领报社同仁艰苦奋斗,开始了复刊《南京日报》的工作。特别是当时报社用纸没有国家计划,母亲就向市里申请了一批紧俏物资(如跃进牌汽车、永久牌自行车、钟山牌手表等),运到东北、福建、江西等地造纸厂,换来“协作纸”,解决了报纸的“粮荒”。短短三个月后,1978年1月,复刊的《南京日报》顺利出版了。油墨飘香的新《南京日报》一出版,即以贴近现实、新鲜活泼的面貌,受到了广大市民的热烈欢迎,报纸订单都成为了当年的“抢手货”。
母亲办报思想解放,敢抓热点,锐意改革,在推动南京市的思想解放方面,曾作出过重要贡献。这里仅举一例,即率先开展真理标准的讨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光明日报》刊登后,各地议论纷纷,上下争论激烈,中宣部尚未表态,江苏省委主要负责人又提出《新华日报》不能刊登此类文章。在此情况下,母亲凭借自己的理论修养,敏锐地觉察到这是思想战线上的重大原则问题,是解放思想的突破口。她顶住压力,大胆拍板,在《南京日报》上组织开展讨论,而且要旗帜鲜明地支持这一观点。她还派人去组织采写了市委党校、南京大学等单位的讨论情况,登在报上。这个行动成为南京思想解放的一声惊雷、一个勇敢之举和先锋之举,从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也引起了中宣部理论局的关注。
《南京日报》不仅敏锐地解放思想,宣传时政,还在办报形式上也进行了很多改革尝试。随着形势的发展,《南京日报》在1979年就尝试开办过二十多种栏目,比如“祖国各地”“街道新貌”“雨花”“学科学”“画刊”等等,反映新南京,反映新生活,深受市民喜爱。报纸的订阅量曾经达到了城乡住户的百分之二十五,且百分之八十为个人订户。
母亲1983年离休,任南京新闻学会会长。她2004年10月因病逝世,享年83岁。
这些年来,我们追寻父母的足迹,缅怀父母,追忆先烈,为有这样的先辈而骄傲! 我们告诫自己和晚辈们,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红色的根,永远不要忘记自己身上流淌的红色血液和基因,永远都要高高举起先辈们那面红旗,沿着他们开辟的红色道路,高唱红歌,奋勇前进,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