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明:季方(1890-1987),江苏海门人,号正成。早年投笔从戎,由陆军小学、陆军中学至保定军官学校,后为黄埔军官学校教官;先后参加过辛亥革命、讨袁反袁、北伐战争、反蒋闽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他追随孙中山先生,加入国民党,拥护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抗战爆发前后,拥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在上海参加了以宋庆龄领衔发起的“华东武装自卫委员会”,并加入共产党。抗战爆发后,苏北沦陷,当地国民党官僚、军阀、兵痞和流氓头子,假借抗日,自拉队伍,各据一方,相互兼并,人民苦不堪言。季方在取得国民党战地党政委员会少将指导员的职衔后,即返回苏北家乡,奔走于当地国民党各派军政人员之间,推动他们团结抗日,但毫无成效。1940年新四军苏北指挥部率部从江南东进北上,开辟苏北抗日根据地,季方积极予以配合、支持。黄桥决战胜利后,黄桥以东通、如、海、启一带还盘踞着万余分属几个保安旅团的国民党部队,季方遵照陈毅的指示,以其特殊身份前往开展工作,不费一枪一弹就和平接管了这块面江临海的要地。他在当地声望很高,有人评说,南通地区前有文状元张謇,后有武状元季方。
新中国建立后,季方先后出任国家交通部副部长、江苏省副省长、全国政协副主席,1958年当选为中国农工民主党第七届中央委员会主席。
季方晚年将其一生曲折艰难经历作了口述,由其女儿季明记录整理成册,名《正成自述》。现将其抗战期间开创苏中第四分区的部分摘登如后。文章标题为本刊所加,文字作了一些删节。
江苏省第四分区游击指挥部的成立
黄桥决战以后,韩德勤在电话中对我说,第四分区南通专员吴春科要撤回去了,希望我回到南通去接手吴春科的专员。我说:“你们都没有办法维持了,我一个赤手空拳的人还有什么办法维持啊?”他说:“你们地方关系多,好办一点。”我坚决不接受,他就找我的弟弟、原来已经担任海门县长的季强成去当专员,强成接受了。
事后我向陈毅同志汇报这个事情,陈毅同志就批评我:“你为什么不接受它呢?哎,你总是浮在上面,不踏踏实实地干!如有什么困难,我们也可以支持你,你为什么不接受它?”
反过来问:“黄桥决战以后,第四区人心惶惶,兵无斗志。我军如乘胜东进,可以长驱直入,直如摧枯拉朽耳。为什么不长驱直入?”
“哎,”他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我们的原则——他们既没有同韩德勤的军队一致,没有西开向我们抵抗,我们就不能打他们。”
那么我说,要是回去做一点民主协商、合作抗战的工作还是可以的,我想我兄弟的思想,也可以同我一致的。
陈毅同志就说:“那好,你要不要带一点部队去?”
我说:“带了部队去倒不好做工作了,顶好有一个得力的政治工作同志去帮助我,好商量商量。”他就介绍陈同生同志,作为新闻记者同我一同去。
我说:“陈同生同志同我去,比带一个团好!”
随后,我们就到了专员公署所在地掘港(现在的如东)。我就用国民政府战地党政委员会指导员的名义,召集一个苏四分区的(国民党)党政军联席会议,征求他们的意见:对新四军怎么办?会上大家一致表示愿意同新四军合作抗战,我就提出:“我们同新四军合作要表里如一,不能表面上合作,背地里捣鬼。同时我们自己内部,军事上要统一指挥,行政上要统一领导,财政上要统收统支,不能各自为政。”大家也一致同意,并主张成立一个游击指挥部以统一指挥,推我为总指挥;我就提名保一旅旅长薛承宗、游击第六纵队司令徐承德为副指挥,陈同生为政治部主任,也都同意通过了。行政上仍以季强成为专员,原有党政军人员一概不动。还成立了一个财经委员会,以当地士绅王己劲(王敢)为主任。
但有的县里还保有电台,有的还暗中与韩德勤的总部相通气。韩德勤对我当然很有意见了,很恨啦。对我弟强成也予以批评,说他“没有气节”。保安一旅的薛承宗、保安五旅的孙信符相继出走,他们都有“气节”,还要“保全气节”吧。他们都是韩的嫡系,开会时是临时应付的,到这个时候不愿意干下去了。但他们都没有带部队走,后来我们把部队都改编了。 我没有部队能赤手空拳这样子做,完全是利用他们害怕新四军乘胜进攻的心理,要他们真正同新四军合作抗战是很难的。
平息徐承德叛变
我们想要把徐承德从石港调开,换一个防区,以贯彻财政上统收统支,军事上统一指挥,他却连指挥部也不大来了。我们觉得这个局面不能持久,我自己就想交出来,南通专区还是由新四军来统一领导、统一指挥,这样比较好办。地方上看到这个情况,群众团体也同意。那时钟民、洪泽等同志,已在开展民运工作,就由工农青妇的组织出面,打了电报向陈毅同志请示。陈毅也同意了,就派陶勇带了一个旅来稳定局面。大家合作抗战嘛,也不要划界限了。
但是自从陶勇到了南通专区,亲自打电话请徐承德到指挥部来开会他也不来了,在石港周围掘壕据守,不听调遣了。我和陈同生曾单车匹马,到他那里去同他商量,他还是不买账,说他财政上、经济上有困难,原来的地方不能放弃。后来我同陶勇同志到海安去——那时军部还在海安,我们去开会汇报请示。徐承德知道我和陶勇离开了掘港,他就向掘港的指挥部进攻了。那时只有一个茅珵、韩念龙同志领导的、由崇明自卫总队扩编成的崇启海常备旅留守掘港,就靠这个旅,顶住了徐承德的进攻。我和陶勇同志也赶回掘港,陶勇带部队把徐承德打垮了。徐承德溃退到海门悦来镇,投降日本鬼子当了伪军,还修了碉堡。结果,后来在三旅八团拔除据点时,徐承德被“当场击毙”,把他的部队也彻底解决了。
第四分区其他的部队都是和平改编、整顿。不愿意彻底接受新四军领导的,愿意走的也不勉强,欢送他们;留下来的一样使用他们。除陈泰运通海实业警卫团叛逃外,薛承宗、孙信符出走,其部保一旅、保五旅以及南通常备旅等都整编成新四军主力部队。而启东,国民党的县党部还照常挂招牌,我们还照常做孙中山总理纪念周的仪式。可是国民党的中央,对城里头的、沦陷区的国民党倒可以承认,对根据地的国民党,他们倒不承认了。启东县党部的同志,后来差不多全体参加了新四军的工作,一直坚持到抗战胜利。我现在记得的,原来有一个书记叫周儒谦,后来因日寇“清乡”时环境太紧张,他又不能跟我们部队一起行动,就安排他到江南去“打埋伏”,解放后,重又回到启东来,给他安家落户。
掘港保卫战以后,苏四区与其他兄弟区(一、二、三区)同样确立了抗日民主根据地的基础。1941年三四月间,以粟裕同志为首的新四军苏中军区成立后,我们就把游击指挥部正式改组为苏中军区第四分区,我任司令员,陶勇(一师三旅旅长兼)、刘先胜(三旅政委兼)任副司令员,以向明为政委(后为吉洛,即姬鹏飞),陈同生为政治部主任,梅嘉生为参谋长。原来搞地下工作的周一峰、李俊民、钟民、洪泽、叶胥朝、梁灵光、顾民元、陈伟达、周明等同志都公开了,在苏中区党委、苏中行政公署领导下,分别担任了地、县各级党政机关的领导工作。
新四军抗日根据地的建立,使日寇整个后方受到了很大的威胁,在华中前线不得不停止西进,抽其兵力增加据点。本来整个苏四区没有多少据点的,到这时,我区各乡镇,每隔十里八里就有一个敌伪据点,多得像梅花桩一样。我们的游击活动受限制,于是东南设海启行署,陈同生兼行署主任。海门县长沈维岳、启东县长钱伯荪为副主任。1941年9月,陈同生任海启行署主任兼海门县长,副主任钱伯荪兼启东县长。梁灵光任南通县长兼警卫团长,叶胥朝任如皋县长兼警卫团长,并在通海设行署,以任天石为主任(后由茅珵负责)。以后人事上虽有许多变动,但在粟裕同志一师主力的领导与支援下,军民团结,苏四区始终坚持了反“扫荡”与反“清乡”斗争。
反“扫荡”与反“清乡”
日伪小部队原不敢轻易下乡,广大的农村我们都可以自由活动。及至1941年日伪就经常出动大量部队,进行频繁的“扫荡”,并以空中轰炸相配合。痛心的是我的胞弟季强成,在八一三日寇大扫荡后,中道动摇,竟不告不谋,逃跑到已经沦陷的上海去。向明同志派强成的儿子季立去追、劝,却连季立也没有回来。我惭愧自己薄德少能,连兄弟子侄都没教育好,还能为国家做什么事!而党和人民却对我信任有加,命我兼任苏四区专员。我即发表《告通、如、海、启、崇同胞书》,与父老兄弟诸姑姊妹们约法五事:
一、 扩大自卫武装,粉碎敌伪“扫荡”,准备战略反攻,争取最后胜利;二、 推行民主政治,健全乡保机构;三、 整理公粮及财政,肃清贪污浪费,建设地方经济,改善人民生活;四、 保障人权,尊重法纪;五、 取缔烟毒,根绝社会祸害。
我们分成小股作战。鬼子“扫荡”掘港,已经到了西街,我们还在东街,末了决定放弃,我和刘先胜同志最后撤出来。掘港我们和敌伪争夺过好几次。1942年掘港沦陷。我家的十多间瓦房也是在这一年全被敌伪拆毁修据点,其他民房被拆毁的更不在少数。
我们化整为零,与我一起行动的不过一连人,战士们叫我“大队长”(部队代号“江海大队”),似乎比叫“司令”更亲切,一些当年的老同志现在还这样叫我。粟师长和向明同志非常疼爱明儿(注:季方女儿),认为放在外婆家对孩子教育不好,且曾发生过土匪企图绑票,坚持让她跟我们一起“打游击”。讷仁(注:季方夫人)就把孩子“绑”在自行车后架上,由吴士章、汤子卿等同志推着走。粟司令常逗她:“小老虎(明儿的绰号),犯什么错误了,被妈妈‘绑’”起来?”明儿还要争辩一番。夜行军明儿睡着了,小脚轧进了自行车的辐条,一声“通过封锁线”,也知道忍痛不哭。流动性更大了,我们很少在一个地方连续住两夜。但遵照毛主席“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十六字方针,在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下,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还能经常把敌伪深沟高垒的据点拔除掉。单是我家附近的三阳镇据点,敌伪构筑三次,我们就“拔”了三次。我们抗战必胜的信心更强了。戎马倥偬中同生与张逸城喜结连理,我还当了他们的证婚人。
到了1943年,南通区的敌伪更进一步对我们加紧“清剿”,觉得“扫荡”解决不了问题,要改作“清乡”。以如皋的丁堰镇为起点,东至黄海滨,南迄长江边,构筑竹篱笆三百余里进行“封锁”,沿“封锁线”每里一个碉堡,把我通、如、海、启方圆约四百来华里、人口近300万的四分区隔断,使我大部队不好行动,企图把我们封锁在东临大海、南滨长江的角落里,用“梳篦”式“清乡”消灭我们。我主力部队就跳到外线(竹篱笆以外)作战,并厉行精兵简政,疏散了一部分干部去“打埋伏”——向明同志因身体不好,也曾一度与我的妻女一起,在启江讷仁的好友杨德真家“打埋伏”,主要由我内侄女钱雪君照顾他。而民兵和便衣武装则始终坚持在“清乡”区内,与敌伪进行顽强的斗争。白天敌伪筑篱笆,夜晚我们就组织群众拆篱笆。7月1日,在主力部队掩护下,我们还组织民兵、群众几十路联合行动,锯电杆、破公路、火烧竹篱笆,火光烛天,宛如火龙,使日伪惨淡经营三个月的竹篱毁于一夕。日伪虽企图修补重建,当地的毛竹砍光了,还从江南运竹子来“打”篱笆,但继续遭我破击数次后,再也搞不起来了。
敌人对我们残酷屠杀,有的同志一家数口都被活埋。仅据不完全统计,1943年我苏四区党政军民牺牲1400余人,被拉丁1500余人,被强奸1800余人,无辜被捕被害6万余人,民房被烧光拆毁5000余间。在严峻的斗争中,我们颁布《苏中第四行政专员公署反“清乡”期内紧急治罪条例》,凡犯有为敌伪特务机关派出至我根据地侦察我军情或组织情报机关、阴谋组织暴动以破坏我根据地治安、参加敌人“清乡”组织阴谋危害祖国及人民、趁敌伪“清剿”“清乡”时散布谣言淆乱人心、内奸阴谋蜕变罪行之一者,均以汉奸论罪处以极刑。在情况绝对严重时,区级以上政府及民众团体,均有执行权。但强调须查有确实证据,随时将处理经过报告上级,任何时候不得违反政府保障人权之基本精神,且只适用于反“清剿”“清乡”期内。
1944年12月25日晚,在聚星镇的一次战斗中,我们有名的主力老八团团长王澄同志和政委鲍志椿同志同时牺牲,现在启东县(市)王鲍乡,就是这两位烈士永垂不朽的纪念。
我们的斗争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苏中四分区这一抗日根据地,在苏中区党委和新四军一师的领导与支持下,一直坚持到抗战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