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期●征战纪事●

游击战争年代的后方医院

—— 一位百岁新四军女战士的回忆

作者:李 励



  我是1920年出生的。1941年底,在上海读了护士学校的我,从上海乘轮船经南通天生港,到了新四军抗大九分校。自己是从小受尽折磨的穷苦学生,家里的房屋在“一·二八”事变中被日军飞机炸毁了,为生活所迫当过童工。怀着这种朴素的阶级感情,我奔向了革命。

在抗大九分校医务所三个多月,我对革命、人民军队、共产党有了初步的认识,这是在政治思想上最大的收获。在对集体生活规律开始熟悉和思想情绪基本稳定后,我和张瑾、郑延洁得到上级的命令,去后方医院工作和锻炼,被告知:“医院马上就到。”什么医院能自由行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我脑海中的医院,还停留在上海式的城市医院,觉得“医院马上就到”是很奇怪的事,又不敢问,等着瞧吧!

距离抗大九分校校部南通吕四镇五里路的后方医院到了。我们去那里报到。到了那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在村上驻着后方医院的全套人马——院长、协理员、各队长、指导员和医护人员,还有随队行军的一批轻伤病员。那时我才懂得这是战争年代的医院。名曰后方,是和前方部队相比较而言。实质就是野战医院。战斗打响了,就即刻收容伤员和处理创伤,如取子弹、炮弹片,结扎血管,处理骨折,平时治疗护理伤病员等等。我这时不像刚入伍在抗大分校时那么幼稚了。经过教育、帮助和锻炼,也更加懂事和老练了一些。我刚到院部报到,院长协理员和我谈话,要我任二队副队长,并在大会上宣布了任命。后来知道队长都是皖南事变前后的老同志,是党员,政治上很老练,有战争环境医疗工作经验。

后方医院开始由苏中一分区向二分区东台方向转移。全院人员和轻伤员随队轻装自带背包和必需的药品、书籍,傍晚出发了。出发前院部交代任务:冲过敌人封锁线,一路纵队在海滩上行动,天亮前到不了目的地要隐蔽,暴露目标要严格按照纪律处分。

傍晚后黑暗渐渐来临,一支蛇行的队伍从吕四镇郊沿着海滩渐渐走远。上级的交代时时在我耳边响起:“敌人走的路,我们不走;敌人不走的路,我们要走。”我们是游击战争环境的医院。我们的任务是保护和治疗护理好伤病员。今晚我们要沿着海滩前进。在海滩步行,下脚提脚都要快,不能停留,一停留就要陷下去。另要注意有同志陷下去可以不管,继续前进。有专人殿后组织营救。路上我们的两只脚像乐队咚咚地敲大鼓,或像吊水桶一样快速地七上八下,不断向前行进着,不敢稍有喘息。虽是四月中旬,但海边的气候寒冷如冬,我们每个人头上却都冒出了汗珠。天亮前过不了封锁线,我们必须离开海滩,找地方隐蔽宿营。

在离东台县城一里路左右的村庄那里,沿海居民都是烧盐的。村上一家一户都有盐灶。当时我们在那里的群众基础较好。只是附近没有任何便于隐蔽的好场所,村干部只好把我们安置在盐灶里,灶里低矮狭小,同志们只能蜷缩一团人靠人拥挤在一起,大小便都在里面。特别是我们一个晚上都在海滩行走,头脸和全身都是污泥,加上大小便的气味,是很难熬的。但同志们都想到,我们现在的困难,是在为党、为革命,再困难也能顶住。在盐灶里,能观察到东台城墙碉堡上耀武扬威的日本侵略者的“膏药旗”和来回走动的鬼子兵,同志们无比气愤。眼看日本鬼子在我们的国土上横行霸道,有的同志说,若我们是前线作战部队,非把它炸了不可!

艰难的一天终于度过了。天刚黄昏,群众给我们送来了饭菜。我们出了灶门,个个都伸伸腿,弯弯腰,吃了饭继续前进。冲过这条封锁线,到达了目的地。这是我到后方医院工作上的第一课。到达目的地后,老同志逗我说,我们这位“上海小姐”,过这一关不容易呀!

向往已久的后方医院终于到了。由于战争的需要,医院处于敌人的后方,是拉锯式的“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游击战环境。记得当时院长徐杰三在会上对大家说过,我们医院活动范围方圆有80里。这说明当时不仅医疗条件差,而且环境是动荡不定的。

当时医院编制是:院部、大队、分队。这种编制主要是在发现鬼子、伪军下乡“扫荡”时,便于分散埋伏。我当时所在的二队有队长史凌,政治指导员吴友廉。我任副队长,主要负责医疗工作。在环境相对安定时,伤病员全部住在群众家。每家安排一个病人。由护理员(小鬼)负责送饭送水、打扫卫生。病人睡的是老百姓家的门板,找土墩或砖块搭“床”。夏天,都住在露天墙角边。服药和治疗由卫生员分工负责。当发生情况,我们立即将伤病员分散打埋伏。有的乔扮群众家的儿子、媳妇、闺女。高粱未成熟时期,我们将伤病员掩藏在青纱帐里。记得有几次我们将老百姓家门口堆得很高的草堆当作掩蔽物,将中间或下层的草堆挖空,将伤病员安放在里面,外表上看还是一样的草堆。上面有命令,不能损伤一个伤病员,这是我们医护人员的职责。

在海边,没有情况时,我们就用船将伤病员和医药器材飘在海边埋伏。遇到水网地区,我们都是随时准备和敌人周旋。鬼子到这里,我们就到那里。病人吃饭,谈不上营养食堂、病人食堂,全部分散在老百姓家里,群众吃什么,病人就吃什么,按标准付伙食费。在情况紧急时,轻伤病人自己背背包随医护人员一起行动。 每一次查房至少十来个病人,来回要跑几十里路。查房时,我们的打扮是穿着当地老百姓的衣裤,拎着个菜篮子,篮子表面放着青菜萝卜,下面放着听诊器和查房用的医疗器械。一旦发现敌人,就要机灵点,安排好病人,做好埋伏。

在敌后游击环境,随时随地会遇到敌人,特别是在天蒙蒙亮和黄昏来临前。我们的任务是一切为了伤病员。不但在平时要医护伤病员,发生敌情时更要掩护好伤病员。因为我们不是武装部队,所处的又是游击环境,我们的任务是相当艰巨的,医护人员有随时发生危险的可能。我的战友中有两位同志给我的影响很深刻。她们是我们新四军卫生战士的英雄!

胡秀英,我原来和她在一个队工作。有一次她安排好伤病员,刚回到她住的群众家,一群鬼子和汪伪二鬼子下乡了,奸淫掠夺,无恶不作,挨家挨户地搜查新四军游击队。刚搜到胡秀英住处,问:“这是什么人?”群众老大娘回答:“俺家闺女。”我们平时都是乔装成老百姓的样子,胡的皮肤较黑(皮肤白的为适应环境,还要在脸上涂点锅灰),本来可以顺利地瞒过了,谁知她睡的门板来不及推倒,一本《军医必读》的书还放在门板上。二鬼子发现后,就扭住不放:“妈的,什么闺女!是新四军,跟我走!”当时胡秀英就和二鬼子对打起来,毕竟体弱难当,但决不屈服,又想到不能让老百姓受损失,就决然跑出房东家,将敌人引到村外。当敌人赶上来后,胡秀英就勇敢地与敌人搏斗,最后被残忍的敌人用刀刺伤,流血过多而英勇牺牲。多么好的同志啊,这时她入伍才一年多。

姚焕如(后改名姚坚),是我在上海广仁护校低我一班的同学,入伍比我早一年。抗战即将胜利的前夕,日本鬼子节节败退。我们解放了大批国土,人民政权相继建立。在这种新的情况下,万恶的还乡团还经常骚扰破坏和暗杀,制造恐慌。姚坚带着医疗队和伤病员转移到某驻地时,已是上半夜。她去巡查伤病员安置情况。安排就绪后准备回队部驻地。可是同志们左等右等不见队长回来。第二天,天刚刚亮,发现在附近的小河里,漂起一具口塞破布、两手反绑的女尸,正是姚坚队长。1982年,解放军23军已重新将为国牺牲的姚坚同志审定为烈士。

在战争年代,这样可敬可佩的同志是不少的。我们永远怀念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