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期●连 载●

越狱记

(连载三)

作者: 季 音




  编者的话:新四军老战士、人民日报社离休干部季音,是本刊的一位老作者、好朋友。最近,他以96岁高龄,撰写了长篇回忆录《越狱记》,生动地记述了1942年他从国民党上饶集中营越狱逃跑以及克服困难重新回到新四军部队的过程。全文约14000字,本刊分四期连载,敬请读者关注。

三、二进牢狱
  “站住,站住!”
  “快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命令式的叫嚷声。
  很明显,灾难已经临头,跑掉已不可能。这时需要的是沉着与镇定。
  我们在路边停了下来,四五个人气呼呼地一拥而上,把我们围在中间。来人一看就知道是民团和什么地方保安队之类,有的穿着蓝布褂裤,有的穿着不正规的军装,为首的挎着盒子枪,其余几个都背着老套筒子一类的步枪。
  “你们是什么人?到甘溪来干什么?”为首的圆睁双眼,凶神恶煞般盯着我俩。
  “我们是从金华逃难出来的难民,找亲戚去。”庞斗华镇定地回答。对国民党政府的民团狗腿子,可不能再说是抓壮丁逃出来的,只能说是难民。
  “笑话,到青竹坑去找亲戚,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为首的一阵冷笑。
  我们不觉一怔,原来他们已知道我们的去向,说不定是问路时漏了风声,不管怎么样,我们决不能承认。庞斗华依然沉着地说:“我们确实是从金华来的难民,学校被炸毁了,没办法。”他随口说了一个金华某某中学的名字,“我们不知道什么青竹坑蓝竹坑,只想先找个地方找点事做,弄口饭吃。”
  “别啰嗦,到乡公所去再说!”为首的发出命令,几个人就簇拥着我们往回走,走了几里地,来到了一条狭窄而肮脏的街道上,一群人刚到一家茶馆门前,猛听得里边有人一声喊:“抓了什么人?”
  我们被押进了茶馆,那发问的人就坐在临街的一个座位上,是个40开外的中年人,穿一身灰色纺绸褂裤,平头四方脸,浓眉下长着一双狡猾的眼睛,看那派头,大概是乡长一类人物。
  他又盘问了我们一番,庞斗华从容地又说了一遍,比刚才说得更详细,说我们是叔侄二人,他在一个中学教书,我在上学,是从金华逃难出来的……
  “是教书的,那好,你们给我写几个字瞧瞧。”乡长似笑非笑地,让人拿来了纸笔,当场试验。庞斗华不慌不忙,拿起笔来,蘸了点墨汁,就在一张黄纸上挥洒起来,一会儿,纸上就出现了几行清秀、端正的楷书。
  乡长含笑点了点头,眼睛朝我看看,意思是该我上场了。我急得心直跳,想这下可糟了,我的字可是够呛,无奈,只好拿起笔,在黄土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几行字。那乡长一看,发出一阵冷笑,说:“看你的字就是共产党的字,还说是上学的哩,嘿嘿。”我年轻的时候没有正规练过字,只是在参加革命后,学写简笔字,形成了一笔自由体,也有人戏称是什么“革命体”,想不到我的这手蹩脚字在这节骨眼上带来了麻烦。
  乡长忽然翻了脸,喝令边上的人:“给我搜!”在庞斗华身上什么也没有搜到。当搜到我的时候,在我的破褂子口袋里,摸到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块紫红色的研磨得十分精致的图章石。
  我心里又是一惊。这是三队一位战友用集中营附近出产的周田石磨成送我的一枚图章,这位战友已经牺牲在牢里,这石头,是我唯一从集中营带出来的纪念品,一路上尽管颠沛流离,怎么也没舍得扔掉,莫非它又要带来麻烦。
  乡长把这枚还没有刻字的精巧图章石拿在手上,翻过来倒过去仔细琢磨、观赏,似乎要从里边挖出点什么秘密来,嘴里在念叨着:“带这么个玩意儿干什么?嗯,是不是个什么联络信号?”
  我没吱声。边上有人发话了:“说不定是个汉奸的暗号呢,这些日子这里混进来的汉奸,有的身上藏着枚小镜子,有的带着什么,里面名堂可多呢。”
  我心里又是咯噔一震,一会儿是共产党,一会儿又是汉奸,他们在搞什么名堂!继而一想,这帮人最怕也最恨是共产党,汉奸在他们心目中算不了什么,汉奸就汉奸吧,随他们胡说去。于是我继续不吱声。
  “把他们关起来再说!”乡长发出了命令。我俩被推推搡搡地走出茶馆,押到了离此不远的甘溪乡公所的拘留所。我为失去心爱的纪念品而懊丧万分,心想,准是那个混蛋乡长把它窃为己有了。
  甘溪乡公所里有几间牢房,关满了各式犯人。原来,日本人进攻上饶,上饶县政府逃难,县政府的牢房搬到了甘溪乡,和当地的乡政府拘留所合而为一,成了一个大监牢。外边乱糟糟,监牢里也乱纷纷,各系统抓进来的人犯都往这里送,这个监狱与集中营不同,牢房里既有像我这样的政治嫌疑犯,也有各种刑事犯,包括真正的汉奸,还有因为缴不起钱粮、逃壮丁等原因抓来的本地老俵。尽管监狱外边由于日本人打进来而乱成了一锅粥,监狱里的旧秩序却依然如故,牢房里由一两个犯人“龙头”把持着一切,其他犯人都得向他称臣,家属探监送来的食物、香烟之类,都得先送给他享受。我与庞斗华没有东西可以进贡,便被推进牢内最脏的一个暗角里去睡。我的铺位边就是尿桶,整天闻尿臭不说,尿液还不时溅落到我身上。
  一天中午,监狱门口人声喧哗,又押进来一批男女新犯。牢房里很快得到消息,说是“抓住了一批共产党”。我俩大吃一惊,是什么人又落入魔爪?新抓来的犯人关在最里边的一间牢房里,我走到牢房的木栅栏门口探望,倏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不是王轩么?那人回过头来,也看到了我,对着我一笑,千真万确,就是王轩!就是她!
  我一阵心酸,赶紧走回原处,幸好边上没有人注意到刚才我们这幕无言的对话。我把消息告诉了庞斗华,他也感到很难过,为什么他们也抓到这里来了呢?
  牢房里消息很灵,不多会,进一步的情报传来了:抓来的这批共产党,是从上饶集中营里闹暴动逃出来的,从他们身上还搜出了手榴弹什么的,他们说自己是新四军,是打鬼子的,谁都不认罪。听着犯人们在那里议论不休,我俩默默地相对无言,我的心上如同压着一块铅。
  第二天,天又下起大雨,那批新来的“犯人”淋着雨被押走了,据说是送回集中营。我看到王轩也在中间,似乎只有她一个女的,也许是由于我的眼眶发湿,看不清他们的面影。雨下得很大,狂暴的雨点哗哗地敲打着监狱的屋顶,仿佛也打在我心上。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王轩。(王轩是新四军的一个医务干部,我们在集中营特训班时在一起,在对敌斗争中,她是表现最好的女同志之一,据说,这次被抓回集中营以后,再也未能逃出魔窟,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后才重返革命部队。在“文革”中,她被迫害致死。)
  我与庞斗华已在牢里关了几天,竟没人审问过我们一次。到了第七天,听到外面有人喊我们的名字,就走出牢门,听候发落。来人看样子就是那天抓我们的那个头头,他冲着我们,恶狠狠地说:“你们两人立即滚蛋,离开甘溪!”我俩听了这个“判决”,喜出望外,再不回牢房,就急急忙忙走出了监狱大门。
  我心里有些纳闷。开始盘问我们的时候,是那么剑拔弩张,什么共产党,什么汉奸,看来又要灾祸临头,少不得又得长年坐牢,想不到最后来个“驱逐出境”了事。庞斗华说,这也不奇怪,据他分析,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抓我们的是甘溪乡的民团,这帮“地头蛇”在地方上作恶多端,他们对共产党是又恨又怕,就在离他们不远的青竹坑、磨盘岭、范家坳一带,至今仍有党领导的红军游击队在活动,这帮“地头蛇”如果干得太过头,难免不会遭红军游击队报复,倒不如给自己留条后路,不要把坏事干得太绝。其二,国民党的地方政权与军统特务系统有矛盾,他们一向是各顾各的,并不甘心为特务系统服务。我们坚决不承认是共产党和新四军,其实他们心里清楚,闲事不管为妙,最后也就推出去了事。
  庞斗华的一席话,消除了我的疑惑。我俩走到甘溪郊外,拣一处僻静处坐下来,商议下一步怎么办?商量的结果是,决定再奔青竹坑。
  吸取上次失败的教训,我们爬到山上,先隐蔽下来,待天黑时上路。在甘溪的监狱里休息了几天,体力已大有恢复,我俩朝青竹坑方向走了一程,从山上远望山下的村子,灯光闪闪,人影憧憧,还响起了军号声。
  看来这里驻有国民党军队,不能再往前走。再绕道走到另一座山头上,情况依然差不多,各村子里都有军队在活动。待到天色放明,我们隐蔽下来,继续察看山下的动静。果然,下边一个山村里驻扎着国民党军队,士兵们密密地排成队列在出早操,口令声、军号声响成一片,远处各条路口上,都有士兵在放哨。
  我们在山上整整转了两天,根本无法前进,想找个吃饭的地方都很困难。青竹坑这一带全被国民党军队包围了。
  后来才知道,我们从石塘越狱后的第三天,即6月17日,集中营的“顽固队”第六队,在行经崇安赤石镇的时候举行了集体暴动,几十个同志奔上了高山密林,国民党第三战区紧急调动近一个师的兵力“围剿”武夷山。在日本军队面前节节败退的国民党军,在青竹坑等地重演了十年内战时期“围剿”工农红军的一幕丑剧。

我们被迫返回甘溪,正在街头彷徨,瞥见一处大院门口,贴着一张“收容战地流亡学生”的布告,署名是“第三战区政治部流亡学生工作团”。我俩商量了一下,决心一不做,二不休,去闯一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