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11日,是我母亲卢前玉逝世5周年纪念日。我用“党的女儿”四个字来纪念她老人家,是因为她参加新四军,走上革命道路后,就为党的事业奋不顾身,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党,是因为她对党对人民的无限深情,是因为她以身作则、相夫教子,为了父亲能更好地为党工作,为了子女都能成长为有益于人民的人,她用自己的一生,实践了自己的入党誓言。母亲的往事真是说不尽、道不完,这里我只能是择其一二。
火线破格入党
记得有次我从上海回皖探亲,和母亲说起她在新四军的经历。我说,男同志前方打仗,流血牺牲,女同志一般是跟着部队行动,做些后勤保障工作。母亲不服气地撸起了衣袖,在右胳膊的上臂处露出了一个贯穿的枪伤,自豪地说出了一段往事。
1939年秋天,服务团正在巢湖银屏山为驻地的新四军慰问演出。一天,国民党顽军突然来袭,驻军毫无准备,便仓皇撤退。顽军击毁我军电台天线和室外设备,报务员小王只好后撤,来不及搬走室内的收发报机。部队撤到安全地方后,母亲看到首长们紧皱着眉头,急促地走来走去,报务员小王心急如焚,在一边流泪。
母亲问小王哭什么?小王说:“撤退时,我没有搬走发报机,落在敌人手里,这是大过、大罪,要受严厉处罚,甚至可能被枪毙!”母亲当即说:“你别哭,我马上给你抢回来”。说着她不顾枪林弹雨飞快地朝着放发报机的屋子冲去,一进门抱起发报机就往回跑。顽军发现后四面围了过来,一颗子弹打中了母亲的右臂,鲜血直流。她顾不得这个,紧紧地抱住发报机飞快回到部队驻地。部队卫生部部长当即给她做手术取出了子弹。
伤愈后,部队首长何志远(开国将军)问:“小鬼,你有什么要求?”母亲说:“我受伤了,发给一个伤残证就可以了。”何说:“要给你一个最大的荣誉,比伤残证重要多了。”母亲有些疑惑:那是什么荣誉呢?何说:“已经给上级打了报告,破格吸收你入党。”
那时,母亲刚16岁,按党章规定还不够入党年龄。很快经上级批准,由师首长李步新(1960年起任中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签字,母亲光荣地成为中共正式党员。母亲下定决心并付诸行动,干什么都走在前头,比别人做得好,处处起先锋模范作用。两个月后,母亲被提拔为政工队指导员。此后,同志们不再叫她“小鬼”了。
将戴安澜之妹和尼姑领进新四军
1940年上半年,母亲在国民党抗日名将戴安澜家住了一段时间,与戴安澜的妹妹戴菊芳朝夕相处,经常在一起谈心聊天,戴称卢为卢大姐,关系比较融洽。戴菊芳虽出生豪门,却知书达理,拥护抗日,对新四军有好感,母亲劝戴参加新四军。富家小姐要抛弃优裕的生活去当新四军,一时还有些犹豫,就写信征求兄长戴安澜的意见。戴安澜回信说这是人生大事,政治自由,由你自己决定。戴安澜身为国民党将领,不好明确表态支持妹妹投奔新四军。回信的字里行间可知他并不反对妹妹的意向,实质上就是支持。母亲趁热打铁,讲国难当头,小姐的日子是过不长的。不分穷富贵贱,只有参加新四军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才有出头的日子,戴小姐通情明义,在母亲的劝导下,毅然走出闺阁投身新四军,戴菊芳的堂妹戴桂芳在堂姐的影响和带动下也参加了新四军。
无为县西乡的三角山有座比较大的尼姑庵,有21位尼姑,十多间房屋,母亲在那里住了18天,和出家人不仅混得很熟,还处出了感情。母亲患重感冒,尼姑为了增加她的营养,破例买了4个鸡蛋煮给她吃。母亲吃了两个,带回部队两个,与战友分享。
有的同志说她:“你真是卢铁嘴,你有本事在尼姑庵里吃鸡蛋,你能把尼姑招来当兵吗?”
五十五团副团长黄杉说:“你有本事能动员尼姑参加新四军,我把坐骑枣红马奖给你。”当然,这是说笑,可母亲拿它当真了。有个小尼姑叫丁银,19岁,父母去世,妹妹当了童养媳,她由伯父母抚养,经常挨打受骂,遍体鳞伤。为了生存,为了摆脱这不平的世道,就偷着脱离凡尘削发为尼。母亲与她同是受苦人,和丁银有共同语言,两人有空就一起谈心、诉苦,表达愿望。母亲动员她参加新四军,丁银有些动心,又怕老尼姑不准。母亲就反复做主持工作,说明丁银是一个为了一些不平事才出家的,她参加新四军正是为了人类的平等、民族的生存,这是行善济世、造福众生的大好事……在母亲有理有情的说服下,主持终于欣然同意。尼姑参军成了当地的一大新闻,很是轰动,对新四军的扩军起了积极推动作用。
在无为县风火带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母亲动员参军17人,其中6名是女兵,成绩显著,受到部队政治部的表彰。
结婚中的“约法三章”
皖南事变不久,新四军第七师成立。该师以无为、巢湖地区为中心创建民主政权,壮大武装力量,进行抗日游击战争,建立皖江抗日根据地。有了自己的“家”。可是,时任该师第五十七团政委,年已而立的父亲马长炎,别说成家,连个对象都没有。他自己不太着急,七师首长曾希圣和皖江区党委领导可把这事挂在心上,就像父母对大龄子女一样,总是盼着早一天成婚生子。
当时,新四军在婚姻上有“二五八团”的规定,即男女有一方年龄25岁、8年军龄、团级干部方可结婚。按此规定,父亲早就超过了条件。皖江区党委组织部部长李步新找到五十五团供给部主任吴锦章说:“马长炎是位老红军,打仗英勇,是战斗英雄,多次负伤,年纪不小了,应该给他找个好对象。”
吴锦章的首选就是卢前玉。卢的母亲是吴的姑妈,吴是卢的表兄,早就相熟,吴锦章答应:“李部长,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吴向男女双方介绍了对方的情况。父亲表示同意,而母亲的父母嫌父亲的年龄大,比女儿大十多岁,又听说父亲打仗“虎”,要是牺牲了,女儿就成了寡妇。因此,不太满意。吴锦章做他姑父母的工作,摆父亲为人、品德和优点,说打仗勇猛是当兵人的最大长处、可贵品质,牺牲难免但属个别,等等。在吴的说服下,母亲的父母表示,只要女儿同意就行。卢前玉慎思后表态愿意。
在组织上的安排下,吴锦章带着母亲同父亲见面,他俩有些拘谨,两人都脸红低头,沉默不语。吴锦章见此情景说:“你俩谈谈吧!我还有事。”说着转身离去。等了一会儿,父亲先开口:“我俩的事,你考虑了吗?有什么意见?”“我没意见。”母亲答道。父亲说:“我是苦孩子出身,从小要过饭,给地主放过牛,没上过学,文化浅,你嫌弃不嫌弃?我们参加革命是为了反压迫求解放,不能勉强人、压迫人,婚姻大事也同样。我就是靠干革命、靠打仗吃饭的,哪里有仗打,我就到哪里去,不打仗还干什么革命。”母亲说:“我也是苦穷人。我们都是为革命、为打鬼子走到一起的,这是根本。你比我年龄大,级别比我高,两人结合,你要爱护我、帮助我,不能欺负我。”两人谈了半个多小时,相互都比较满意。
婚事基本定下来后,两人又凑到一起“约法三章”。父亲说:“一、该你知道的,你就知道;不该知道的,你不要问。不是我对你不信任,这是保密的需要,要遵守。二、我去打仗,你要支持、鼓励,不要拖后腿。三、你是党员,要服从分配,组织上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卢前玉表示接受这三条。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三条:“一、我个性强,你要包涵,不能欺负我。二、我想干的事你不要干涉。三、我是党员,绝对听党的话,服从组织分配,这点你可放心。”这是婚姻的“约法”,就是那个时代呈现出的革命军人的婚姻特色。
1942年3月15日,我的父母在无为结婚,没有置办什么东西,也没举行婚礼,只是炒几个菜,弄点酒,请身边同志吃了顿便饭,算是“婚宴”吧!2017年4月的一天,我与七师分会的同志再次来到无为,在七师纪念馆内,我看到了一个大缸,旁边的解说词上写着:“新四军七师五十七团政委马长炎与五十五团指导员卢前玉于1942年3月15日结婚时部队装酒的酒缸”。
半个月后,父亲调任新组建的含和独立团团长兼政委,5月初,离开无为投入新的战斗。新婚的母亲含泪出门相送。七师政委曾希圣在与父亲告别时,握住父亲的手说:“此行任务艰巨,祝你马到成功。”母亲也鼓励父亲在新的岗位上获得新的胜利。
在父亲的指挥下,含和独立团首战螺丝滩、奇袭百旺市,连战连捷。百旺市之战凯旋而归时,老百姓敲锣打鼓,夹道欢迎。母亲挤在人群中踮着脚伸着脖子张望,从头到尾没见父亲的身影,心里有些发毛,就拦住相识的同志追问,得到的回答是“马团长受伤了,在后面抬着呢!”母亲跑着奔向队伍后的担架,只见父亲满身是血,脸色煞白,眼睛闭着不能说话。母亲和同志们一道穿过好几道封锁线护送父亲到师部医院治疗。师长傅秋涛动情地说:“我们不能没有他,无论如何,不管多大困难也要救活他。”傅秋涛经常亲临探望,并派了两名得力干部每天守在父亲身边照料,直到父亲出院。这粒子弹在父亲身上十多年,带着这粒子弹父亲参加了无数次战斗,直到解放后才取出。
不计级别待遇一心只为工作
母亲当初参军、入党,不为个人名利得失,只为革命,一辈子坚守着。1939年,她任政工队指导员(连级),后任团的协理员(营级),直至1951年还是协理员。在这12年中,她多次立功受奖,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优秀党员。但4次晋升的机会都与她无缘,不是条件不具备,是由于她是马长炎的妻子。父亲是上级领导,他不同意,谁能奈何?
1949年6月至1951年的4月,母亲在巢湖军分区任协理员,政治部拟提升她为副团级,报上去,任司令员兼党委书记的马长炎不同意。
1951年5月,马长炎、卢前玉都被调到步兵90师。组织上拟将母亲等4人晋升为正团级,上报到师部,其他三位同志都被批准任职,唯独母亲被“刷”了下来。原因同样:师长兼党委书记的父亲不同意。父亲说:“打仗我们没被打死,就很幸运了,要知足。”
1955年,治淮委员会要任命卢前玉为组织部部长。在兼任治淮委员会秘书长的父亲干预下,报上去的是组织部部长,批下来的是组织科科长。开始,母亲有些想不通:为什么我的提升总是被挡驾?父亲自有他的道理:“谁让你是我的老婆呢?要避嫌,先人后己。”后来,母亲想通了,觉得父亲说得对,做得对。许多同志为革命牺牲,如今什么级别、职务、待遇,他们一无所有,永存的是不朽精神。而我们幸存者,工作有单位,居有住房,衣食无忧,物质上已很优裕了,怕就怕缺少精神。
1956年,母亲调到省里,安徽省委组织部负责人找母亲谈话,让她任省气象局局长。后又是父亲的主意,母亲愉悦地到合肥市财贸部任组织科科长,一干就是好几年。母亲说,只要这个老马是领导,她永远也不会升职。有些对个人职务不满的人,看到父亲对母亲这样,资历又不如母亲,就不敢和组织上谈升职和待遇的事了。1972年,母亲奉调省轻工业厅,任政治部主任、厅党组成员。直到1982年离休才给定个副厅级。
主建宿舍2万平方米,自己未得一平方米
母亲离休后离而未休,比以前更加忙碌、更加辛苦了9年,那时,职工们的居住条件都很差,有的结婚生子还居无定所;有的老少三代同堂蜗居在二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有的住危房,夏天漏雨,冬天透风。改善职工居住条件,建设职工宿舍,是省轻工业厅那时迫在眉睫亟待进行的一项重要民生工程。搞基建盖房子是件苦差事,有几个人愿意干?母亲乐意地接受了这一任务。
盖房子涉及拆迁、地皮、资金、建材、施工、人员等诸多问题。她一辈子做的是政治工作,基建从来没沾过边。那时,是计划经济年代,物资又匮乏,什么都要有指标,物资靠计划供应,搞建筑更是如此,其难度可想而知。她不懂就找人请教,跑上头跑审批,要钱,与有关单位联络、协商……年过花甲的母亲成天东奔西走,转工地,访住户,磨嘴皮求人。经过几年的艰苦努力,一座座宿舍楼房拔地而起,盖起两万多平方米的福利房,使无房职工居有住所,缺房、危房户和拆迁户改善了居住条件。
在那些年里,她付出的是辛勤,回报是零,她8个子女结婚的“洞房”都是家中一间7平方米的斗室。上世纪90年代,她最小的儿子仍然住在这间小房子里,有的孙辈也挤在爷爷奶奶的老宅里。房子对她家来说是多么需要!可她没有从经手盖起的两万多平方米宿舍中获得一平方米。其时,家中人口多,在院子里搭建点小偏房需要木材,工地上从旧房拆下来的木料堆积如山,她没动一寸。多年的基建工作,没谋半分私利。
这就是党的女儿,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