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一曼街241号,东北烈士纪念馆。
这里很安静,即使有人走过,脚步也是轻轻的,说话也是轻轻的。
如果你曾来过这里,不知道是否留意到一位老人,她瘦小,一头稀疏的白发,步履踟蹰。有时,她会随着人流慢慢地边走边凝视;有时,她会将目光静静地落在那些陈列的生锈的枪支、残破带血的旧衣、粗糙的大碗、一张张不甚清晰的黑白照片上……停在刑讯室前,望着里面冰冷坚硬的刑具,她脸上的肌肉会不由地颤动,拄着拐杖的手也在抖动……
看得出她有些虚弱,腿脚也不灵便,偌大的三层楼她没有力气走完。
她不是参观者。她是东北烈士纪念馆馆员,更确切地说,她是一位革命者、历史的亲历者、活下来的抗联女战士。也就是在这里——曾经的伪哈尔滨警察厅、关押赵一曼的地方,她也和赵一曼一样,在这里惨遭日军非人的酷刑。
不一样的是,她坚强而侥幸地活下来了。这位老人叫田仲樵,原名田淑娟,曾用名苏维民。
1907年1月20日,东北腊月里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田仲樵出生在黑龙江省牡丹江市穆棱县八面通镇,一个叫高丽营子的村庄。田家是镇子里的富户,田仲樵的父亲田秀山是八面通镇的风云人物,更是位爱国的开明绅士。朝鲜民族英雄安重根刺杀日本首相伊滕博文,是田秀山为其煮酒壮行。田秀山和妻子修玉麟都参加了反帝大同盟,常年为地下党开会站岗、放哨,当联络员,还掩护过中共吉东特委主要领导人杨松(当时化名吴平)。“田家澡堂”当时是我党重要的地下秘密交通站。如今,“田家澡堂”不在了,而它门前那棵作为联络标记的老柳树还在,在八面通喧闹的大街上,还有多少人知道它的过往?
田仲樵没有选择享受家庭的安逸优渥,而是在那个艰险异常的年代,在父母的影响下,和妹妹田孟君一起走上革命道路(田孟君成为李范五妻子)。“九一八”事变后,田仲樵在家乡加入抗日救国会,成为一名交通员。
交通员在看不见的战场上,这种战斗比正面战场更为残酷,不仅考验革命者的坚毅勇敢,更要兼具机智和坚韧过硬的心理素质。经过几年斗争的磨炼,由回乡的李范五介绍,田仲樵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此以后,她只有信仰,不再有自己。
年仅28岁时,田仲樵成长为东北大地上叱咤风云的抗日女杰。14年艰苦卓绝的抗战中,她是我党在东北唯一的女县委书记——中共宁安县委书记,曾任东北抗日联军第二路军筹委会委员、军委委员,中共吉东特委委员,吉东省委委员,巡视员,成为当时我党东北地区职务最高的妇女领袖。
穆棱与苏联有着长达40多公里的国境线。1932年,田仲樵成功开辟穆棱与共产国际和苏联的秘密国际交通线,输送物资、人员和情报往来。在这条交通线上,田仲樵掩护过中共吉东特委书记杨松、吉东省委书记李范五等我党众多高级干部秘密前往苏联。也是为了保住这条抗联最后与境外的交通线,1940年抗联撤退到苏联整休时,周保中毅然将她留下——因为她是唯一掌握这条秘密交通线的人。
留下无疑是危险的,田仲樵没有犹豫。
14年的东北抗战是漫长而艰苦卓绝的。自从有了抗联队伍那一天起,抗联战士们就注定要走进一段艰险而惨烈的战斗岁月。田仲樵作为女性,看似弱小,却有着极其坚定泼辣的个性。她的骁勇与雷厉风行一点也不逊色于男性,在抗联将士们中,有“田疯子”之称。
地下工作者需要善于伪装打扮,为完成各种凶险任务,她出生入死,有时是田间的农妇,有时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有时是贵妇,秘密游走于城乡和抗联各部队之间传递情报。牡丹江、哈尔滨地区都留下过她战斗的身影,她与巴彦抗日游击队司令张甲洲、抗联四军李延禄、抗联五军柴世荣、抗联二路军总指挥周保中、抗联三军赵尚志,朝鲜次帅、朝鲜人民军总司令崔庸健等著名抗日将领都有过联系。
1937年的春寒中,硕大的雪花弥漫着关东大地。奉周保中将军指示,时任宁安县委书记的田仲樵装扮成走亲戚的样子,顶着风雪奔赴牡丹江,任务是组织开展城市抗日工作。
她先落脚在西三条路邸家豆腐坊,这是我党的地下联络站。随后她进入日军的被服厂做工。她朴实诚恳,热心贴近工友,很快赢得工人们的爱戴。在这里,她发展党员,吸收了30多名工人为反日会员。她睿智大勇,经过精心谋划,带领反日会员趁夜色烧毁了日本鬼子的仓库,敌人近千吨粮食和其他军用物资付之一炬。接着,又连续烧毁日军的军火库和被服仓库。她娇小的身躯,在革命中释放着巨大能量。
抗联毁于叛徒。11位抗联军长中4位被叛徒出卖,杨靖宇、赵尚志、陈荣久、汪雅臣……作为抗联领导人,田仲樵先后三次被捕,在狱中遭受难以想象的酷刑。
1938年,全面抗战已经开始,而东北沦陷已经7年,这时的抗联进入极度困难时期。中共吉东省委书记宋一夫忍受不了艰险残酷的斗争,携款变节投敌,这对东北抗联是巨大的打击。田仲樵因此被出卖被捕,在党组织全力营救下,她成功脱险。敌人想不到的是,这个矮小、貌似村妇的女人会是牡丹江地区地下情报负责人,而且掌管着一条通往境外的秘密交通线。
1939年,田仲樵在林口县刁翎镇执行任务时再次被捕。只是这一次,她是被自己丈夫出卖的。
为了套取抗联机密,敌人对她进行百般折磨。一次次老虎凳、滚钉筒、灌辣椒水……一个柔弱女子的血肉之身对抗着非人的残暴,烧红的烙铁烫过她的胸部、腹部、腿……她不知道昏死过多少次。田仲樵想过自杀,但是她知道,自己一死,东北和苏联的安全线就会断掉,她必须活着。
在日军的监狱里,活着比死更难。她以难以想象的意志与耐力,和敌人周旋、对抗,一口咬定自己就是一个叫花子,哪里是什么县委书记,是日军抓错了人。敌人多次的毒打拷问,仍没有结果。日军没有任何证据,对她也放松了警惕。一天又一天,她的伤渐渐好转,可以在院子里走动。日军开始让她做一点洗衣服的杂活。她在寻找出逃的机会。
一次,田仲樵从牢房里出来,竟看到了丈夫荀玉坤。她顿时惊呆了,也明白了一切。当她得知出卖自己的人,是自己生命中最亲密的人,她内心该是怎样的痛楚与愤恨,经历了怎样煎熬难眠的夜晚,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她决定除掉他。
在田仲樵为日军清洗衣服的时候,发现自己丈夫的衣服也在里面。她知道,这些衣物是要例行检查的,于是偷偷在荀玉坤衣服夹层里塞进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在假装投降取得日军的信任后,到刁翎山后歪脖子松树旁石砬子的第三个石缝,领取接下来的任务。卧底任务千万小心。”
夹着纸条的衣服被日军发现,日军派人到纸条上的联络点查看,确实发现了曾经有联络过的痕迹。当即下令把田仲樵的丈夫枪毙。那么,田仲樵不担心这个联络点被发现吗?其实,抗联的地下联络是极其严密规范的。如果一个月以上不使用,这个点就会被弃用。田仲樵被捕已经超过一个月,周保中那边会自动放弃,不会再有人来接头了。后来,田仲樵在群众的帮助下,终于逃出了虎口。周保中从柴世荣军长那里得知她的情况,非常感动。
1941年,刚刚出狱不久的田仲樵,正准备与延安派来的特派员倪景阳接头时,被再度出卖,在牡丹江市被捕。
这一次,日寇变本加厉地折磨她。钢丝皮鞭抽她的身体,很快血肉模糊;电刑中,失去意识的她,隐隐地觉得自己正在走向鬼门关的路上;钉入指甲里的竹签,让她撕心裂肺,疼得死去活来……虽然挨过了一次又一次,她感到了生之无望。
一天趁鬼子没注意,她从二楼窗户跳下。可是她并没有摔死,只是多处骨折。日寇把重伤的她从牡丹江押送到哈尔滨警察厅,押解途中,还别有用心地给她穿上日本和服。不明真相的人以为她变节了。
在哈尔滨,关东军更加丧心病狂地折磨她,他们知道她是抗联之间联系的关节点。他们把对抗联的痛恨与畏惧都发泄在这个女人身上。那些加于赵一曼的刑具,又一次次施加于本已伤痕累累的田仲樵。
一次次疯狂的虐待,田仲樵“疯”了。此后,田仲樵始终处于半疯癫状态,在监狱里艰难地熬过四个年头。田仲樵三次被捕入狱,在严刑逼供下,有人说她叛变,说她变节,可是无论怎么查证,也没有一个地下组织被破坏,没有一个地下党员被出卖。她的下线,也没有人因为她而被捕。
1945年8月,日本无条件投降后,党组织在监狱里奇迹般地发现了幸存的田仲樵。经中共牡丹江省委组织审查和省委书记李大章批准,田仲樵恢复了党组织关系。出狱后,她的腿几乎不能走路,心脏和精神也都出了问题。经过治疗,她渐渐恢复了神智。一天,她听人说九十五顶子山和拉林河上游有部队在活动。田仲樵认定这是抗联十军汪雅臣军长的部队。
作为地下情报负责人,只有她最熟悉抗联各部队。她毫不顾忌自己伤残的身体,让人架着跋山涉水跑到五常的深山密林中,找到这支没有撤离、一直孤军坚守的200人队伍,军长汪雅臣在1941年的突围中已经牺牲。这支部队还不知道日寇投降、战争已经胜利结束。田仲樵把这支幸存下来的抗联部队带出莽莽群山,亲自交到抗联第三路军总指挥李兆麟将军的手里。
虽然挺到了抗战胜利,田仲樵却百病缠身。组织上从道外北六道街找来一位姓纪的老大夫,经过漫长的康复治疗,她的精神和身体都好了很多,能够自由走路了。她被安排在东北烈士纪念馆工作。在她以后的生命里,她一直作为一个普通的馆员存在。
孑然一身、无儿无女的田仲樵,先后收养了十几个烈士遗孤,她用天然的母爱为那些孩子取暖,让这些孤苦的孩子度过了温暖快乐的童年,以告慰逝去的战友。
1946年和1963年,因为被捕入狱的经历,她的老上级周保中将军和黑龙江省省长李范五,分别郑重地证明过她的抗联英雄身份。我们无法想象,为革命、为民族独立和解放,流血受伤、付出大半生的田仲樵,当她遭遇怀疑时,内心该是怎样的委屈和伤痛。
2004年7月,央视大型纪录片《寻找英雄》节目组在东北采访时,田仲樵正病危。当听说节目组来寻找抗日英雄,她立刻清醒过来,老人泪流满面地说了一句话:“你们还记得我们呢!”短短的一句话,饱含了这位英雄老人的万语千言。后来节目组准备拍摄时,田仲樵已经过世。2005年3月15日,饱受沧桑磨砺的一代抗联女英雄,在哈尔滨与世长辞,享年99岁。
田仲樵是在日寇炼狱中有幸活下来的“赵一曼”,这位英雄的世纪老人,见证了东北抗联的艰险惨烈与壮举,见证了中华民族近代史上的屈辱与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