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程重远忆抗战征程
我的父亲程重远(1917~1991),山东省章丘市明水镇人,1936年夏季考入山东省立济南高级中学,9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党的领导下,父亲投笔从戎,1937年12月跟随张北华同志赴泰西,组织发动了泰西抗日武装起义,历任山东西区人民抗敌自卫团供给部主任,八路军山东纵队第六支队后勤部长,冀鲁豫军区后勤供给部副部长兼军工部长等职,1947年转业到冀鲁豫行署工业处任处长。
看了父亲写的回忆录,在他十年的军旅征途中,最值得回顾的事情,就是炮和炮弹的故事:1940年,随着敌后斗争形势的发展,地处鲁西平原的抗日根据地情况一天比一天紧张了。日军第三十二师团逐步由大城市和铁路线向我中心地区濮县、范县、观城“蚕食”,在重要城镇和交通要道设据点,挖封锁沟,修封锁墙。日军以一个小队或一个中队,最多时一个大队的兵力,驻军这些县城或重要据点;伪军以一个中队或几个中队的兵力,驻守一个村镇,真是沟墙纵横,碉堡如林。这就增加了我军在反“蚕食”斗争中消灭敌人的困难。我军各部都希望缴获敌人的九二式步兵炮。如果有了炮,打敌人的据点、敲敌人的“乌龟壳”就容易多了。
1941年1月13日,我军在侯集与郓城中间的潘溪渡,打了一次巧妙的伏击,击毙日寇150余人、伪军30余人,俘伪军100余人。这场伏击战是一一五师教导第三旅旅长兼鲁西军区司令员杨勇亲自指挥的,参战的是七团。
这一仗打得漂亮,结束得也快,在缴获的许多战利品中,特别叫大家高兴的是那门九二式步兵炮。鬼子损兵又丢炮,十分气恼,曾经集结部队前来“讨伐”,目的是抢回那门炮。当然,这是敌人的梦想啰!可是随同这门炮只有六七发炮弹,这几发炮弹用完了,炮就成了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只好把这门炮埋在地下。
1942年冬天,我们正规军地方化,教导三旅与第二军分区合并为第二军分区,司令员曾思玉,政委段君毅。1943年年初,二军分区首长召集了专门研究仿造九二步兵炮炮弹的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分区司令员曾思玉、七团长龙世兴、分区参谋长潘焱、司令部作战股长李觉、后勤处长程重远、后勤处政委匡根山等人。会议中大家热烈发言,详细分析了仿造炮弹的可能性,主要是树立信心和下决心的问题。大家一致认为:一定要试制九二式步兵炮的炮弹。最后决定由程重远、李觉和赵慕三(后勤处兵工所副所长)等负责筹备工作。会后,程重远马上召开后方工厂会议,传达分区领导决心造炮弹的指示,并组织干部和技术人员座谈,讨论完成任务的可能性。
当时,军分区后勤管理的那个“兵工厂”,一无机器,二无原料,只能修修破枪、造些手榴弹。步兵炮的炮弹什么样,许多人还没见过。全厂100多名工人,大部分是从部队挑选来的战士,觉悟高,劲头足。他们亲身体验过没有炮的困难,听说要造炮弹,情绪特别高,都说“什么东西都是人造的,过去咱们造的手榴弹哑火,现在不是个个开花吗!”一些老工人却认为不是那么简单的。有的说:炮弹和手榴弹完全是两码事,就算能造成炮弹的样子,打得出去打不出去是一回事,打出去炸不炸又是一回事。恰在这时候,军分区曾思玉司令员来了。他带来军区首长杨得志司令员的指示,一再鼓励我们动手,还说:“白手起家,从无到有,是我们的老传统。只要大家想办法,困难吓不倒人,人倒可以征服困难。你们不但要有勇气造炮弹,还要有雄心造炮!”
兵工所张受益所长、赵慕三副所长带领研究小组积极开展工作,日夜精心研究设计,改进设备,收集原材料,他们用石膏、木头做成模型,反复测量。炮兵连长何吉祥送来了九二式步兵炮,他们在炮膛里一毫米一毫米地反复测试,一丝不苟,用土法翻砂造弹体,然后在机床上仔细地进行加工,并以水压检查弹体是否有沙眼,保证弹体质量。弹体装药用优质黑色炸药代替,是冒险在碾子上加工出来的。有一次炸药起火,把碾盘、碾子都炸毁了,拉碾子的毛驴也炸死了,还震塌了群众的房屋,所幸没有伤人。同志们并没有为此而泄气,经过艰苦努力,把优质的黑色炸药搞了出来。炮弹还需要黄色炸药和紫铜,后勤处人员到处收购,用蓖麻籽油加工成甘油等紧缺原料。炮弹壳用旧的,弹头用破轧花机上的生铁回炉,信管里的雷汞,从废炮弹信管里挖取。经过无数次试验,突破了层层难关,最后终于试制出了三发炮弹。炮弹虽然制成了,但它能不能打出去,会不会响?这是每个人都担心的问题。同志们正焦急地等待着,通信员送来了信:到李典庄去试炮。
第二天一大早,程重远和赵连城等几个工人,抱着那三发炮弹到达指定地点,只见曾司令员和七团龙团长已经到了。潘溪渡缴获的那门九二式步兵炮,也蹲在那儿。这家伙浑身乌黑,两个轱辘托着炮筒,实在威风。程重远伸手摸了摸,心里想:“什么时候,我们也能造这玩艺啊!”曾司令员笑着说:“你们到底把炮弹试制成功了,我看,既然会走出第一步,将来就会走出第二步、第三步。”程重远心里想:这第一步走得怎么样,还不敢打保票哩。
试射开始了。目标是对面土坡上小破庙。“嗵”的一声,炮弹飞出去了。阳光下,几十双眼睛盯着弹着点。等了半天,听不到爆炸声,程重远的心凉了半截。接着叫放第二炮,仍然不见回音。第三发又放出去,还是没个响声。人们面面相觑,都绷着脸不吭声。野地里一片寂静。程重远不禁暗暗骂了一句:“这家伙是聋子的耳朵啊!”
跑过去把弹头扒出来,大家围着它纳闷。问题在哪里呢?龙团长走近看了一下,对程重远说:“老程,把它卸开看看吧!”
把引信管卸开后发现,原来是撞针的滑道太粗糙,弹簧太软。曾司令员走过来,问明情况后,和蔼地说:“找到毛病就好办了。你们再辛苦一番,马上改进!”接着又急切地问:“几天改得好?”也许是父亲心里过分激动,向曾司令员说:“我们立下军令状,保证三天内完成!”曾司令员笑了:“军令状不必立,赶快改好,前方正等着炮弹用哩!”
不到三天,改装任务完成了。还是那个试验场,还是那个目标。炮弹飞出炮口后,轰的一声巨响,小破庙被掀掉了一半。工人、炮手几乎同声地喊着:“炸啦!炸啦!”
从此,生产炮弹成了兵工所的主要任务。由于敌人对我们根据地封锁很严,造炮弹的各种原料仍靠自己解决。动员民兵去扒敌人的铁路,把钢轨抬回来铸弹头;到处收集破铜铸弹壳。最难解决的是雷汞。幸好八公桥战斗缴获伪军孙良诚部一个兵工厂,搞到一本有关军火生产的小册子,张所长和赵连城等日夜研究,试制雷汞。同志们真像打仗一样,攻克一个碉堡,又攻第二个碉堡。
由于同志们的努力,兵工所的产量日益提高。开头每月平均生产10发炮弹,随着原料增多、技术的熟练,每月能生产30多发了。以后又生产八二迫击炮炮弹,两种炮弹最多时曾达到月产100发。这样,我们那门九二式步兵炮,在前线更加活跃了,攻坚打据点,对着敌人的“乌龟壳”大显神威。
关于九二步兵炮在战斗中大显威风,军民中流传着“八分区两大宝,七团和大炮”的歌谣(1944年6月冀南军区和冀鲁豫军区合并为冀鲁豫军区,原二分区改为八分区)。因为敌伪军都知道七团有炮,听说七团来了,就胆战心惊。1943年,敌人在鄄城北面张殿庄的东西两头各修了一座炮楼,“蚕食”抗日根据地。1944年春天,八分区司令部侦察股长李程和政治部锄奸科长戚先初率领分区特务连、炮兵连和七团三连配合地方武装,在这一带开展政治攻势,他们先召集附近村庄的伪军家属,让他们看了九二式步兵炮后,动员他们去接近碉堡喊话:“七团带炮来的,你们快投降吧,不然八路就要开炮打碉堡……”一个多小时以后,东头的伪军打起了白旗投降,西炮楼的伪军又在东炮楼伪军的喊话中打起了白旗。
1944年8月,为了打破敌人对八分区和十分区结合部的“分割”、“蚕食”,冀鲁豫军区命令八分区、十分区协同对鄄城西南和东明东北地区敌伪据点发动攻势,九二式步兵炮在战场上再次发挥威力,先后攻克了南华境内的白虎集等伪据点十多处,后来在配合十分区打高张集据点时,在炮弹已经打完的情况下,采取“兵不厌诈”的计谋,专门在一个比较暴露的地形上构筑炮兵阵地,故意把炮口抬得高高的,向敌炫耀并开展政治攻势,迫使敌人投降。
为了保护这门炮,在攻坚战之后,我军经常把炮拆开并用木箱装起来,秘密地埋在地下。分区司令部政治部的科长们每年都要劳累几次埋炮、取炮,埋炮的标记图由曾司令员亲自保管。同志们说:“打仗时九二步兵炮大显神通,打仗后又变得无影无踪。”1945年5月17日,在东都小寨战斗中,敌人不知道我们有多少炮,只知道八路军有炮,八路军会造炮了。随着频繁战斗,我军从潘溪渡缴获的那门炮渐渐地“老”了、有“病”了。于是,上级给父亲布置了新任务:仿造九二式步兵炮。
1945年9月,父亲任冀鲁豫军区后勤供给部副部长兼军工部部长。兵工厂条件比过去好多了。说造炮就造炮,从被国民党破坏了的黄河虹吸工程区弄来一条大曲轴,切断,先做了个炮筒给那门老炮“换了装”,紧接着就仿造全套的九二式步兵炮。
1946年4月,在清丰县单拐村,冀鲁豫兵工一厂同志们的辛勤奋斗结了果,一门崭新的九二式步兵炮出厂了。这炮的炮筒是火车大轴挖成的,座力簧是蓝牌钢打成的;密封甘油,是从蓖麻油中提炼的……一切都是“自力更生,就地取材”。说不清花了多少同志的心血。单说炮筒里的膛线吧,由于没有机器,工人们熬红了眼才想出办法,创造了“拉线杆”,慢慢地一道一道“挖”出来的。这门炮的每个零件、每条膛线,都凝结着工人们的智慧和汗水!
兵工厂先后共造出了7门炮。它们随同我军转战南北,参加攻城夺镇,立下了赫赫战功!1947年冀鲁豫军区把这种炮命名为“盖亮式步兵炮”,因为制造这种炮的冀鲁豫兵工一厂技师盖亮同志作出了特殊的贡献。
今天,这7门炮中的一个兄弟,站在北京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里(见下图),它不免显得粗糙与陈旧,然而,令人鼓舞,令人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