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期●缅怀篇●

仰望星空感念母亲

作者:陈珊珊


今年6月11日,是我亲爱的母亲张茜诞辰100周年,虽然她离开人世已47年,但她的音容笑貌仍时常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坚毅的新四军女兵
  1922年,母亲出生于湖北汉口。1938年2月初,年仅16岁的母亲偷偷离家参加了新四军,成为战地服务团的一名女兵,做抗日宣传工作。1940年2月6日,母亲与父亲陈毅在新四军江南指挥部(江苏水西村)结婚。1942年5月,大哥昊苏出生。年底,日本侵略军对苏中、苏北抗日根据地发动“扫荡”。为了反“扫荡”,军部机关决定从停翅港转移至盱眙县黄花塘。这时昊苏刚半岁,不能随军行动,父母就把昊苏寄托在当地老乡家中。直到1943年4月,形势略为稳定,才把患了黑热病的昊苏接了回来。同年9月二哥丹淮出世。这一回,母亲再也不肯把孩子送出去了,她咬紧牙关自己带两个小孩。父亲奉命赴延安参加整风学习和党的七大,留下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在军部卫生队。由于战事紧张,部队不停地转移和打仗,家属孩子不可能随大部队行动。母亲在地方组织的帮助下住进偏僻的山沟隐藏起来。母亲和大哥、二哥过着艰苦的生活,还时刻要警惕日寇进村“扫荡”。尽管如此,母亲还自觉在村里做群众工作,教老百姓唱抗日歌曲。1947年,三哥小鲁出生。由于山东局势吃紧,母亲带着三个孩子随家属大队撤退到大连。不久,她把三个孩子托付给华东后方留守处,自己返回山东与父亲并肩作战在解放战争的战场上。

独立勤奋的知识女性
  在大连,华东后方留守处为家属开办俄语学习班,母亲积极参加。她在房间里贴满了俄语生词字条,随时随地背单词。上海解放后,母亲带着三个儿子进城与父亲团聚,在华东医院又生下了我。虽然要照顾四个孩子,但她仍坚持边工作边学习,后又到北京俄文专修学校学习。因病休学后,母亲在上海新文艺出版社任编辑。1955年3月,母亲以耿星的笔名发表了首部译作《沙原》。1958年,她的另一部译作《平平常常的人》 问世。
  1958年,父亲被任命为副总理兼外长。由于工作需要,父亲要求母亲转行做夫人外交工作。母亲一开始是不情愿的,后来邓颖超代表周总理出面做工作,她才服从组织决定,到了国务院外事办公室工作。她收起了俄文书籍,重新开始攻读英语。这次她没有机会进学校了,主要靠自学。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找懂英文的同志,拜人家为师,虚心求教。母亲很自律且勤奋刻苦。我在她的书桌上看到过她抄写的十几本生词本。这些生词本是母亲在新华电讯稿的背面书写的。她看过的英文书籍上标注了不少英语生词的中译文。

端庄典雅的外交风采
  母亲做事认真,根据夫人工作的特点,她制定了新的学习计划,主要是学习英语、国际关系和各国国情等。1961年9月,中央批准成立夫人外事活动指导小组,国务院外事办公室副主任孔原任组长,母亲是副组长之一。无论是陪国家领导人出访还是单独率团出访,母亲都从各方面认真做准备。出国前和出访期间,她注意收集当地的风土人情等资料或明信片,更多地了解当地情况,以便与外国人交流;回国后认真写出访报告,提出改进使馆夫人工作的建议。由于经费有限,母亲就利用外国人所赠的民族布料做旗袍,可以说她的旗袍在全中国都是独一无二的。她注意服装的混搭,提高服装的利用率。在外事活动中她站位靠后,不抢镜头不出风头。接待宾客,她落落大方,应对得体,彰显中国妇女的端庄典雅和聪明睿智。她为西哈努克国王访华写词。在参加日内瓦老挝问题国际会议期间,她用武汉话与生于武汉的加拿大代表猜谜,逗得在场的宾主笑声不断。陪同印尼外宾游颐和园,她即兴用印尼民谣《哎呦妈妈》之曲填词,博得热烈的掌声。
  父亲曾说过:“今天宴请外宾,席间张茜说话得体,帮我做了不少工作。”王光美同志曾写道:“在怀念陈毅同志的时候,我还想提提张茜同志,她聪明好学,多才多艺,对子女要求严格、对自己也很严格,如:为了节约,外事活动多,服装费不足,自己常拼拼改改,既节约,又体面。”
  柬埔寨国家元首西哈努克曾对大哥昊苏说:“你有一位威武的父亲和睿智的母亲。他们都是柬埔寨人民的好朋友。”

父母的爱情故事
  1973年底,母亲把我们兄妹叫到病床前说:“时间不多了,我有几句话要跟你们说。我跟你们的爸爸结婚时,距离相差很大,我总想缩小这个差距,使自己能和你们的爸爸匹配。所以,我在现实生活和家庭生活里追求的不是安逸和享受,而是孜孜不倦地苦学上进。”
  母亲和父亲在抗日烽火中相识结合,顶着风雨共同走过了30多年的历程。战争年代他们聚少离多,靠书信传递对彼此的思念。建国初期他们在事业和家庭生活上迎来了新挑战。他们整日忙碌,到了夜晚总要挤出时间一起散步或在家中坐下来交流思想。虽然母亲放弃了自己的翻译事业,但她为能有更多的机会在丈夫身边工作而感庆幸。她每日跟踪时事,为他读报和文件,议论当天发生的国内外大事。她常向丈夫讨教诗词和古典文学等方面的问题,吸取文化养分。年复一年,她深入了解丈夫的情怀和思想,努力提高自己的思想和文学水平。
  “文革”初期,母亲参加工作组,后来被拉去批斗。在她回家前,父亲交代我们留意母亲的情绪,多陪陪她,防止意外发生。后来,中南海遭到包围,高音喇叭天天喊打倒这个打倒那个,包括打倒陈毅。父亲因“二月逆流”事件彻底靠边站后,只有母亲一直在家陪伴他。当时,我们兄妹四人都陆续离家走上各自的工作岗位。
  父母亲被疏散到石家庄后,父亲上庐山开会,再次受到莫名其妙的批判和打击,心情极差,身体每况愈下。父亲给周总理写信,总理批准父母回京治病。当我调回北京,在301医院见到母亲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珊珊,帮帮我吧!”我看到了母亲身心憔悴和无助,看到了母亲对父亲病情的极度忧虑。父亲确诊为结肠癌之后,母亲参加医生的会诊,讨论治疗方案。父亲病危转入肿瘤医院后,母亲积劳成疾咳嗽不止,痰中带血丝。我们只好把她送进了301医院。一天,父亲稍微清醒些,问我:“你母亲呢?”我不敢如实相告,就说:“妈妈有点累,回家休息去了。”父亲说“她那个……”已经没有力气说一句完整的话了。后来,母亲赶到了医院,坐在丈夫床边,等候他再次苏醒过来同她讲话。
  1972年1月6日父亲逝世。母亲下定决心要完成父亲未了的心愿,整理出版《陈毅诗词选集》。3月初,母亲的病被确诊为肺癌。叶剑英元帅赶到病房向母亲通报这一情况,母亲坦然地说:“好啊!我可以随陈总去了!”3月18日,母亲动了大手术。手术前后,她表现坚强。整理诗稿的工作仅中断了半月。4月上旬,诗稿的选编工作全面铺开。5月初,母亲住进301医院开始接受放射治疗。她定期回家,整理诗词,到6月底,她把诗稿基本看过一遍。为了弄清陈毅诗词里咏史的诗句和引用的典故,她大量阅读诗词格律、文学典故、党史军史等书籍。12月14日,母亲邀请赵朴老(赵朴初)来家中研究诗稿。次日,母亲去了香山碧云寺,重游陈毅年轻时读中法大学的旧址,身临其境地感悟有关诗词的意境。她不顾身体虚弱,登上了石塔的顶峰。1973年,母亲对诗选作最后的审定并开始写序,4月开始接受化学治疗。她不顾身染重病,积极要求分配适当工作,尽早上班。军委确定她到军事科学院任职。6月,母亲开始整理陈毅的其他遗稿。9月,母亲从城里搬到程家花园新居。叶剑英元帅到新居探望母亲,得知诗词选集已基本完稿,指示军科协助打印。母亲为诗词选集题诗写道:强扶病体理遗篇,争取分阴又一年。把卷忆君平日事,淋漓兴会溢行间。
  1973年底,我探亲回到北京。夜里,我被隔壁屋母亲的咳嗽声惊醒,起身来到她的床前,看到她难以平卧,只能靠在床头坐着。她要我给她读父亲的文稿,我心里明白母亲的时日已不多了。如果母亲术后能够很好地静养,积极配合治疗,至少还能活上三五年或更长的时间。但是,母亲毅然决然地选择实现丈夫的遗愿,与病魔赛跑,争分夺秒,在她生命的最后两年里完成了《陈毅诗词选集》的编撰工作。虽然当时因故无法出版,但她用生命诠释了对丈夫深沉的爱。1974年3月20日,母亲不幸离世,享年52岁。在我父亲逝世两年后,母亲真的随父亲而去了。

仰望彼岸的星空,除了感念和倾述,我更觉着母亲近在咫尺。她的笑容依旧那么青春那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