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0军的前身是新四军,新四军特别重视军队文化建设。第20军继承发扬了新四军的好传统,上海解放不久,就很快成立了教导团,着力培养有文化的军队干部。教导团直属军部,驻江苏省苏州市昆山。团部机关有干部100多人。
教导团第一任团长彭飞(江西人,后任第31军副军长),第一任政委袁天枢(山东人,后任山东省军区政治部主任)。第二任团长邱诗文(江西人,后任江苏省镇江军分区司令员),第二任政委李一凡(山东胶州人,后任驻阿尔巴尼亚大使馆武官)。
教导团有四个大队,其中三个军政大队,一个女生大队;三个军政大队各有三个中队,合计九个中队。我原在第20军60师179团6连任政治指导员,1950年3月调到教导团第三军政大队第8中队,提拔为副营级的副指导员。中队长姓俞(江苏金坛人),指导员姓乔(山东人),副指导员姓吉(1938年的老兵,山东人,后任江苏省兴化县人武部政委)。到朝鲜参战后,我到军政第一大队第一中队任指导员,中队长黄忠(浙江余姚人,副营级,后任第20军60师副师长)。
开始时,教导团的任务是举办知识青年训练班,接受训练的是上海、江苏、安徽、福建等南方各省参军的知识青年,最多时有1000多人。知识青年训练班结束后,军政大队的任务是负责对整个20军的连长、排长分期分批进行轮训时的教育管理。政治课由教导团宣传部负责,军事课由教导团战勤部负责。袁天枢政委亲自给知识青年上 《社会发展史》 课。他知识渊博,既有理论高度,又结合实际,受到学员们一致好评。我把学员们组织好,为珍惜学习机会,有时自己也坐到课堂后面认真听讲。“共产主义一定要实现,这是人类发展不可抗拒的必然规律!我们共产党人,要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生!”袁天枢政委铿锵有力的话语,至今犹然在耳。
那时,我们都知道,第20军是解放台湾的战略预备队,都在积极地做解放台湾的准备工作。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8月份,第20军移防山东省兖州市,开始入朝作战前紧张的准备工作。上级向我们传达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干部战士纷纷写决心书、请战书。
第20军的干部和战士,绝大多数是南方人,长期战斗、生活在南方。11月,我们只穿着南方的薄棉衣棉裤,坐上“闷罐子”火车,从兖州出发,到达鸭绿江边的通化。当时,我们是准备等换上厚棉衣棉裤,再出国参战的,但因为第一次战役后,前方战况十分紧急,来不及换装。11月23日上午,我们第20军5万多人打先锋,坐上“闷罐子”火车,过集安大桥到了对岸的朝鲜。
在集安,我们换下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帽徽、肩章和胸章,来不及休整,立即向元山方向的东线战场迅速集结。11月中旬的朝鲜天气对南方人来说很冷很冷,但是我们全然不顾,开始也不觉得多冷。大家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决心与美国鬼子赶快干上,打一个漂亮仗!
我和黄忠中队长率领在第八军政中队参加集训的120多名连、排长,一天上午9点多钟,行军到达朝鲜一个山凹中的小平地。队伍集中后,由我作几天的行军总结。我刚讲了几句,就听到飞机声。不一会儿,美军轰炸机就出现在我们的头顶上。我发出命令:“队伍解散,赶快隐蔽!”美机朝我们一阵儿狂轰滥炸,我的棉衣被敌机上的机枪打穿了几个洞,幸好人未受伤。
经过清点,不少同志受伤,还有5个同志重伤。黄忠没有受伤,我们分工,他负责管理队伍。我带领十多个同志抬着担架,把5个重伤员赶快送到团卫生队。在团卫生队简单包扎后,我们又继续抬起担架。吃一堑,长一智。一路上我们只要听到远处的飞机声,就赶快隐蔽。把这5位同志抬送到几十里外的四分部后方医院后,我们都累得精疲力尽,瘫倒在地。医生讲,幸亏送治及时,能保住这些同志的生命。这时,我才感到浑身冷得直打颤。
在朝鲜战场,教导团虽然与军部驻地距离不远,但是因为制空权被美国飞机牢牢控制,所以不分前方、后方,随时都有被敌机轰炸扫射的危险,我们也都做了随时牺牲的思想准备。
因为运输线被敌机轰炸,我军给养补充不足,也不及时。有时就是有了给养,也要优先送到一线作战部队。教导团驻扎在竹根里时,需要我们自己到设在20多里外的阳德的粮站去挑回粮食。指战员能正常吃到炒面、窝窝头就算很好了,蔬菜根本没有,只能在春天、夏天挖点野菜。最高兴的是,祖国送来了肉罐头,我们吃在嘴里香在心里,全身一股暖流!亲爱的祖国,感谢您对我们的关心和爱护,我们永远是您最忠诚的儿子!
在朝鲜战场,我们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严寒。朝鲜的冬天零下几十度,北风怒号,漫天皆白。我们开始穿的是南方棉衣棉裤,棉被只有3斤;二次战役后,虽然换上了北方棉衣棉裤,棉被加重到7斤,战士们也都有了棉大衣,但还是抵挡不住极端的严寒。教导团很多干部战士被冻伤,十多人被严重冻伤致残。我那时脸上、脚上、手上全是冻疮,又肿又痛又痒,真是难受极了!
当时听说,第20军有1万多人被冻伤。60师最前线的180团2连112名战士,埋伏在黄草岭零下40多度冰天雪地里,全部被冻死。第九兵团司令员宋时轮专门把这件事向毛主席作了汇报。电影 《长津湖》 里的“冰雕连”,真实地反映了这段感天地、泣鬼神的悲壮历史。
入朝后,教导团缩编为2个大队。我任第一大队第一中队政治指导员,副营级。二次战役以后,因为志愿军伤亡很大,从国内抽调几万名老兵作为骨干充实到各军,以保持和迅速恢复前线部队的战斗力。其中,有2000多名老兵被充实到第20军的各个部队。
这样,教导团就可以充分利用战斗的间隙,继续对连、排长分期分批轮训。根据实际情况,集训时间短的个把月,长的两三个月,内容是学政治、学军事。学政治,是了解国内、国际大事,歌颂祖国社会主义建设新成就,揭露美帝阴谋,树立敢打必胜的信心和决心。学军事,是讨论战例,认真总结作战经验,分析失利原因,以利再战。
第20军的领导对教导团的工作十分重视,不少领导都亲自来上课。记得二次战役后的一天,我到军部去接军政治部主任邱湘田(福建上杭人,老红军,后任装甲兵坦克学院政委、装甲兵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来作报告,半路上敌机突然来轰炸。我担心他身穿呢大衣,被敌机认出是大军官,赶紧把他拉到隐蔽处,用我的身体保护他。一阵狂轰烂炸,敌机飞走了。
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可他镇定自若,面色不改,笑哈哈地说:“瞧你这个胆小鬼。”我大声地说:“保护首长,是我的责任!”他大手一挥:“赶快走,不要耽误了上课!”
在集训中,我们着力宣讲英雄的事迹,组织开展以英雄为榜样、向英雄学习的活动。
美军陆战一师,号称美国最强悍的王牌第一师。在长津湖之战,我第20军与第27军一起将其击溃,摧垮了联合国军的战斗意志,胜利完成了东线作战的战略任务。第20军58师172团3连连长杨根思,在阻击逃敌的战斗中,率领一个排坚守阵地,最后与敌人同归于尽,被追授为“特级战斗英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英雄”。
杨根思是江苏泰兴县人,我是大丰县人,两地相距不远,我为这位“苏北老乡”自豪,把他的英雄事迹编写成专门的材料,组织大家学习,使大家做到熟知英雄,自觉地与英雄比差距,掀起人人争当英雄的热潮。
在集训中,我们既讲作战理论,也注意发现、搜集、总结身边鲜活的战例。我从战报上看到,五次战役时,178团成功突破朝阳江防线,特别是5连打得漂亮!我就专门赶到几十里外的5连前线,组织5连的干部战士座谈,请他们畅所欲言谈体会,帮助他们一起总结在朝鲜山地作战“班进攻”、“排进攻”的经验。教导团后来把5连的经验作为典型案例在集训时宣讲,受到普遍欢迎。
在集训中,我们特别重视发挥党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三次战役发动前,志愿军党委发出了 《给志愿军全体党员的一封信》 。作为军事中队党支部书记的我,首先带头认真学习,以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党支部要有坚强的战斗力,必须经常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在支部活动时,我带头作自我批评,虚心听取支委对我的意见和建议。
参加集训的连长、排长都是党员。我对他们说:“村看村,户看户,战士看党员,党员看支书。战场上的共产党员,就要冲锋在前,牺牲在前。我是支部书记,我就要冲锋在你们全体党员的前面,牺牲在你们全体党员的前面。请大家看我的行动!”我组织全体党员认真学习 《给志愿军全体党员的一封信》 ,激发大家充分发挥先锋模范作用,增强与敌人血战到底的决心和信心。在集训中,我们还注意组织文体活动,教唱 《志愿军军歌》 和其他革命歌曲,举办联欢会、出板报,开展体育竞赛。
我们在朝鲜严格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教导团驻地相对比较集中、稳定,因此与当地老百姓接触的机会较多。竹根里是一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村子,我们在那里驻扎的时间较长。因为战争,朝鲜男人基本都上了前线,留下老人、妇女和儿童。我们利用集训的空隙,帮助朝鲜老乡挑水砍柴,种地修房。朝鲜妇女大方、热情、开朗,与我们熟悉了,也经常到我们驻地走动,帮助我们洗衣服,有时就坐到我们的铺上,我们见到这种情况,都赶紧起身,走到与她们保持几步远距离的地方。朝鲜妇女见到我们这样,总开玩笑地喊我们是“LA(读作第三声)BA(读作第一声)”,意思是我们与她们相处太拘谨了。我们对她们反复解释,志愿军是来帮助朝鲜人民打美国鬼子的,有铁一样的纪律。教导团在朝鲜没有发生一起违反纪律的事件。
朝鲜五次战役后,第23军、第24军接防第20军和第27军。1952年10月,第20军胜利回国,先驻防浙江省宁波市,后移防湖州市。我们教导团是先期回国的,移防到山东省曲阜市休整。
抗美援朝出国作战,我荣立三等功一次。2020年,是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70周年,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向健在的志愿军老战士颁发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我佩戴金光闪闪的纪念章,激情满怀,感慨万千。
当年与我一起参加新四军并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战友,很多英勇牺牲在战场;与我一起参加抗美援朝出国作战的战友,有的长眠在异国他乡。幸存的战友,很多也已经逝世。每当我想起他们,心里就十分难过。我的眼前又清晰地出现了当年在苏州市昆山参加知识青年训练班时,那些风华正茂的男女青年。他们不少都主动要求出国参战,我熟悉的几个人,有的被冻得严重致残,有的甚至失去了双臂和双腿。
记忆最深刻的是,1950年教导团驻昆山时,我在第八军事中队的“黄金搭档”俞中队长(名字已无法查考)。他是金坛人,比我年长两岁,1米8的高个子,国字脸,说话总是微笑着,用现在的说法,绝对是一个标准的“高大帅”。我亲切地喊他“俞大哥”。我们在工作上互相支持,配合默契,取得了优异的成绩,经常受到领导的表扬和奖励。我们各“吹”各的家乡好,我说,我的家乡大丰是黄海边最耀眼的明珠,年年大丰收,号称“金大丰”;他说,他的家乡金坛是江南山清水秀的鱼米之乡。我们常常在一起畅想,以后转业了怎样为国家建设而努力;也互相鼓励,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一切听从党的安排,只要部队需要,我们就战斗在部队。
那时,部队很多人患上血吸虫病,团部医生不够,上海医生主动来支援,其中有一位女医生医疗水平高,也特别漂亮。俞大哥和我不是亲兄弟,但胜似亲兄弟,是无话不谈的“铁哥们”。一天,他悄悄地告诉我,他暗恋上了那位女医生,我怂恿他:“拿出攻敌人碉堡的勇气,大胆写情书。”他说他的字写得不好,我说我帮你写。他不好意思去送情书,我说:“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来帮你送。”这样,俞大哥和那位医生一来二去,相处几个月,彼此感情越来越好,俞大哥向组织递交了结婚申请。可是,没有几天,部队就开拔了。我和俞大哥都写了请战书,俞大哥接到调入一线作战部队担任副营长的命令后,与我匆匆告别。我清楚地记得,他微笑着对我说:“等我胜利归来,胸前佩戴上立功奖章,与你美丽的大嫂结婚,一定请你喝喜酒。”可是后来不久,俞大哥,我亲爱的战友、可敬的兄长,就牺牲在朝鲜战场,长眠在异国他乡。
今天,我们可以告慰我们的英雄战友,在习近平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领导下,祖国已经从富起来变成强起来!英雄的战友,你们安息吧!
我已经96岁,迟早要去重新集合在新四军老首长陈毅、粟裕的麾下,整装列队去见伟大领袖毛主席。有生之年,我要把我参加革命的经历,把我英雄战友英勇作战的故事,讲给青少年们听。年轻的一代,你们千万要懂得,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啊!你们一定要听党的话,歌颂英雄,崇尚英雄,赓续革命烈士的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努力奋斗!
(口述者周长根,是新四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老战士,曾担任常州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会长。他是大江南北杂志社常州联络站的早期负责人,付出大量心血和汗水,曾创一人征订近2000份的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