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是中国京剧史上的一代宗师,也是一位继往开来的人物,他不仅创立了光彩夺目的京剧梅派艺术,而且为丰富和发展京剧表演艺术作出了杰出贡献。他崇高的民族气节和高尚人格,是值得后人敬仰和学习的。陈毅副总理在主持追悼会时曾高度评价说:“人无完人,可梅兰芳是我们中国的一代完人。”
梅兰芳,1894年10月22日出生于北京一个梨园世家。1959年,梅先生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在亲笔撰写的入党自传里,写了这样一段话:“我在抗战时期有点表现,党肯定我,人民鼓励我,我感到莫大的安慰!我知道,党和人民鼓励我,是体谅我当时的实际处境,能够保持气节,觉得难能可贵。可是我认识到自己做得还是很不够的,比如说,当国家危难的时候,中国人都像我那样隐居起来,中华民族能解放吗?所以比起八路军、新四军,特别是比起那些为中华民族解放事业和人民解放事业而英勇奋战、流血牺牲的文艺战士,我感到惭愧,我今后要向他们学习。”梅先生的话使人们想起了那些难忘的岁月。
九一八事变时,梅先生正在上海天蟾舞台赈灾义演, 《申报》 总经理史量才告诉他:日军将占领北平,溥仪入关,重返紫禁城。由此,梅先生萌生了离京去沪的想法,于是,1932年梅先生全家从北京南迁上海,后入住马斯南路121号(今思南路87号)。初到上海,全家还未安顿下来,面对日寇入侵,梅先生义愤填膺,作为一个旦角演员,他将眼光聚焦在古代女英雄身上,编演了 《抗金兵》 《木兰从军》 等剧目,在上海各大剧场演出。他要借剧中人之口,呼吁民众抗击日寇。
日寇企图借梅先生来为他们的侵略行径涂脂抹粉。最初,在建伪满洲国时,他们就曾派人请梅先生去演出,遭到梅先生严厉斥责。1937年淞沪战役后,日军占领上海,又想要挟梅先生演出。梅先生在率团赴港公演后就在香港留住下来。后来梅先生让大一点的两个儿子来到自己身边,夫人福芝芳则带着女儿葆玥、幼子葆玖继续留在上海。1941年珍珠港事变爆发,日军占领香港,又要梅先生演出,梅先生以多年未登台没嗓音且已蓄须为由回绝,他在给家人的信中写道,“半生氍毹唱皮黄,更思旧曲翻新腔,无奈日毒梅花荡,蓄须明志别芝芳”,表达了对舞台的眷恋、对日寇的愤恨和对亲人的思念。
1942年,南京汪伪政府派专机来接梅先生,要他演出,梅先生以自己患心脏病从不坐飞机再次拒绝。梅先生意识到:敌寇不会善罢甘休,既然香港和上海都被日军占领,不如回上海与家人同甘共苦。返沪后不久,敌寇又故伎重演,大汉奸褚民谊突然造访梅宅,要梅先生率团赴南京等地巡回演出,梅先生指着唇髦,坚定地表示:上了年纪,没了嗓子,不能演出。敌寇不死心,要他在电台讲一段话。梅先生冒着生命危险,让私人医生接连为自己注射了三次伤寒预防针,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以不惜发高烧损坏身体,抵制了敌寇的阴谋。事后,这位医生充满敬意地对梅先生子女说:“您父亲打针就过敏,这种做法很危险,可您父亲对我说,他是不会为他们演出的,即使死了也无怨,死得其所。我听完此话,不禁泪水夺眶而出,梅先生不就是以死来抗争吗?”
1945年8月15日,当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来,梅先生兴奋异常,立刻将唇髦剃掉;很快,息隐八年的梅先生重返舞台,在兰心大戏院隆重举行了首场演出,紧接着率团在南京大戏院(今上海音乐厅)连演13天,与杨宝森、萧长华等名家联袂在中国大戏院等剧场恢复了正常演出。
梅先生历经清末、民国和新中国初期,大半生活在旧时代,他从一个爱国者转变为一个共产主义战士绝非偶然,这正是他思想境界不断超越自我的结果。
上世纪90年代,在上海京剧院原副院长高美芬女士的引荐下,我曾多次拜访过梅先生的哲嗣、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梅葆玖,他的热情、健谈和谦虚,令人难忘。
葆玖老师告诉我们:“父亲常对我们说,他在童年时就失去了双亲,饱尝了人间的辛酸。”驰名中外的梅兰芳,原名梅澜,字畹华,祖籍江苏泰州,1894年出生在北京。祖父梅巧玲是清末名旦,外祖父杨隆寿是著名武生,父亲梅竹芬也是一位旦角。不幸的是,在他4岁时父亲患病去世,14岁时母亲又因病离世。伯父梅雨田是著名琴师,在他8岁时,请老师教他学戏。幼年的梅澜天赋不高,进步不快,惹得这位老师竟撂下“祖师爷不赏饭”的狠话,扬长而去。伯父不甘心,又托付曾与梅巧玲相交甚笃的著名男旦吴菱仙。这位吴先生极其耐心地带领梅澜起早摸黑地练功吊嗓子,梅澜技艺有了很大长进。1907年,梅澜带艺入科,进入京城著名的科班——由吉林富商牛子厚创办的喜连成,起艺名梅喜群,在这里,他和周信芳、侯喜瑞等人搭班演出,成了一生的挚友。彼时的梅喜群,在唱念做打方面日就月将、功夫大进。牛子厚先生认定梅喜群将来一定会名满天下,遂提议将艺名梅喜群改为梅兰芳,从此梅兰芳的艺名伴随了他的一生。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这一年梅兰芳与他伯父合作,演出新版的 《玉堂春》 ,在京城引起了轰动,一时间梅兰芳成了京城最耀眼的新秀。1913年,在著名老生演员王凤卿的提携下,梅兰芳首次来沪演出,脆亮嗓音、俊美扮相惊艳上海, 《申报》 打出了“天下第一青衣”的广告。此后梅兰芳红遍了大江南北。
上海之行,拓展了梅兰芳的视野,他顺应时代潮流,开始了对京剧的守正创新,创排了 《孽海波澜》 等时装戏,还创编了许多载歌载舞的古装新戏。他首创了生动体现艺术人物喜怒哀乐、变化多端的兰花指,在化妆、服饰等扮装上也进行了新的尝试,还对京剧的器乐伴奏进行了改革,他将二胡等乐器加入伴奏,烘托了演奏、演唱的和谐气氛。可以说,梅先生对京剧的革新和创造花了很大心血,他使京剧艺术达到了新的高度。
在一系列京剧改革和舞台实践获得成功,并得到观众认可之后,梅先生开始出国访问,他要将祖国的戏曲艺术介绍到海外。1919年、1924年他两次访日,1930年访美,1935年访苏演出等都引起轰动。日本舆论称他是“亚洲第一美男子”,美国波摩拿学院、南加利福尼亚大学分别授予他名誉文学博士,苏联党政领导莫洛托夫、伏罗希洛夫和民众踊跃前往观赏。他也经常在北京寓所接待仰慕他的外宾,有人统计,十几年间,他共接待六七千人,其中包括美国威尔逊总统夫人、美国哲学家杜威、英国思想家罗素、英国作家毛姆等人;在上海,他与卓别林、萧伯纳、泰戈尔等国际名流也结下了难得的友谊。
在近半个世纪的舞台实践中,梅先生创造了180多个中国古代和近代妇女形象,表现了中国女性的高雅、温柔的气质,崇高、优秀的品格,深受观众喜爱。梅先生一生宽厚仁慈、谦虚好学。梅先生成名后,一次与先前教他的老师见面,这位老师说:“我那时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梅先生忙笑着说:“您别说了,我受您的益处太大了,要不是您一顿骂,我还不懂发奋苦学呢!”他如此宽慰曾经的老师。这位老师晚年生活潦倒,梅先生得知后,解囊相助,直至终老。
在梅葆玖眼里,父亲的可贵之处,在于跟上时代步伐。马斯南路107号(今思南路73号)曾是中共代表团驻沪办事处(人称周公馆),与梅宅很近,周恩来曾在此约见梅先生。他热情地对梅先生说:“希望梅先生不要随国民党撤退而离开上海,我们欢迎您!”梅先生被周恩来的诚意所感动,明确表示:“我是哪儿也不会去的。”当解放上海的炮声隆隆响起时,许多国民党官员劝诱梅先生去台湾,他断然拒绝,坚决留在上海,迎接新中国的到来。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梅先生走出家门,看见解放军战士和衣露宿在雨后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梅先生非常感动,他对家人说:“这是一支与众不同的部队。”梅先生让人主动联系部队,他要以实际行动表达对人民军队的感谢。31日,梅兰芳剧团在南京大戏院举行了一场欢迎和慰问解放军的义演。时任上海市市长的陈毅专门到后台会见了梅先生,向他致谢并邀请他参加上海各界知名人士座谈会。6月,一封来自于北京的邀请函送到梅宅,请他出席7月在北京举行的全国第一次文代会。接着,陈老总上门看望梅先生,并以征询的口气对他说:“毛主席想请您在文代会期间唱几场戏,行吗?”梅先生非常激动,欣然答应。他带着梅葆玖等一行六人赴京参会。会议期间,他演出了 《霸王别姬》 等京剧名作,并受到了毛主席、周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1952年,梅先生率团赴朝慰问志愿军,他和年轻的战士一样,翻山越岭,不辞辛劳地为最可爱的人献演。1953年朝鲜停战间隙,由贺龙任总团长、梅兰芳任副总团长的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又一次踏上朝鲜。在抵达志愿军司令部驻地的道路两侧,站满了夹道欢迎的志愿军战士,他们高呼着“感谢祖国亲人关怀”等口号。看着战士们高昂情绪,梅先生和同行的慰问团成员眼睛湿润了,随行的梅葆玖说:“父亲对志愿军战士们充满了真挚的情感。一次在上万人的广场演出,刚演了一个节目,突然下起淅沥沥的雨来,父亲对已化了妆的我说:‘不管它了,你等候出场。’后来雨越下越大,部队首长决定中止演出,对父亲说:‘雨下得太大了,你们还有许多慰问演出,千万不要影响后面的演出,刚才我向同志们说明了这个原因,请他们归队,但是全场同志们都不肯走,他们一致要求和梅先生见一面,对他们讲几句话。’父亲听了忙说:‘只是讲几句话,太对不住同志们了。这样吧,我和马连良先生每人清唱一段,以表示我们的敬意!’站在一旁的马先生附和着父亲,连声说好!父亲走到台口,对着扩音器说:‘亲爱的同志们,由于突然下着大雨,不能化妆演出,非常抱歉!现在我和马连良先生每人清唱一段,表示我们对最可爱的人的敬意。我向诸位保证,我们在别处慰问完成后,还要回到此地来再向诸位表演,以弥补这一次的遗憾。’讲到这里,如雷的掌声和欢呼声,已响彻整个山谷。就这样,马连良先生唱完 《借东风》 ,父亲接着唱 《凤还巢》 ,他们几乎是每唱完一句,在过门中就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在朝鲜的日子里,梅先生偕马连良、周信芳、程砚秋等艺术家以最高的热情来完成许多突击性的任务。结束一处演出,立刻上车到另一处演出,在寒冷的气候下,在风里、雨里表演。
回国后,梅先生以更加旺盛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去,作为周总理亲自签署任命的中国戏曲研究院首任院长,他对中国戏曲研究院成立时,毛主席亲笔题写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十分推崇,他决心要让京剧大放异彩的同时,还要让更多戏曲老树开花、新枝添叶。在他的努力下,昆曲、秦腔、闽剧、川剧、淮剧等老戏有了发展,越剧、评剧等新戏成了全国性的剧种,他为振兴民族戏曲艺术呕心沥血。
繁忙的行政工作,也没有影响他全国巡演的热情。他的演出遍及全国17个省市。每次外出,不是一两天和一两场,而是一两个月甚至长达半年。他在日记中写道:“在过去一年中,我在部队、厂矿和接近农村的中小城市,演出将近两百场,几乎要超过战前的记录。”他用频繁的演出来回报祖国和人民。1959年,梅先生编演了新编京剧 《穆桂英挂帅》 。呈现了年近古稀的梅先生为振兴民族戏曲艺术的鸿鹄之志。
正当人们期待梅先生为祖国再立新功时,却传来梅先生病倒的消息。1961年夏天,梅先生突发心绞痛,住进北京阜外医院急救。经专家确诊梅先生患了急性冠状动脉梗塞,合并急性左心衰竭症。正在北戴河开会的周总理闻讯,特地赶到医院看望梅先生,鼓励他要战胜疾病。梅先生告诉总理:“这次新疆邀请我参加铁路通车典礼,飞机票都买好了,怕是去不成了!”总理安慰梅先生:“眼下您要安心治病,等病好了,您想到哪儿演出都行!”总理的关怀,让他十分感动,在医院救治下梅先生病情一度有好转。
8月8日清晨,梅兰芳先生病情急转直下,虽经医务人员极力抢救,仍回天乏术,一代文化巨人就这样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