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青春之歌

朝鲜战争爆发时，我在华东军区解放军艺术剧院，也就是华东军区第3野战军文工团。1953年初，团里接到命令，要组织一支精干的宣传队到前线为志愿军战士慰问演出。我们年轻队员争先恐后地报名，宣传队大概有60个人，作为舞蹈演员我有幸被选中。

舞蹈队有7个女同志、10个男同志，都是不足20岁的小青年，朝气蓬勃。但毕竟年轻，没经历过战争，所以大家既紧张又兴奋。到了安东（今丹东），一有空隙，我们7个女兵就去安东公园的山坡上看空战。就见远方有飞机在对射，空中留下缕缕烟火。有时还会突然响起防空警报声，我们知道是有敌机过来，就慌乱地四处躲藏。有的姐妹躲到了大树底下，有的躲在山石边。回到驻地后得意地向领导汇报，说看了空战躲了防空。领导说你们哪是躲防空呀！那是敌机的目标，树木是最易被炸弹燃烧的，山石边空旷也更便于机枪扫射。这是给我们上的战争第一课。

上甘岭给我的战利品：一个美军炮弹箱

在安东进行了短暂的整训后，一天，我们爬上了一种叫“小嘎司”的小型卡车朝着江对岸驶去。卡车在鸭绿江大桥上缓缓地行驶着，没有声音，气氛紧张。但在短暂的静默后，爆发地响起了炮声，我们已经来到了对岸的桥头堡高射炮阵地。只见一个高大的战士正操着高炮对空射击，他光着膀子，瞪大眼睛，旋转着炮筒追逐着目标。这时我才感觉身临战场，对这位战士更是肃然起敬。

卡车继续前行，进入了朝鲜的第一个城市——新义州。整个城市一片废墟，到处残垣断壁，没有一栋完整的建筑。惟有市中心一栋只剩一个空窗户架子的三层楼躯壳，告诉我们这里原本是座城市。战争的摧残让我们更加感受到了和平的可贵，认识到“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的真理！

车子穿过城市，路的两边是稻田，有一辆盖满草甸子的物资车停在那里休息。领队说：“我们也下车休息一下。”大家很高兴地爬下车，散落在各处。突然，步枪单发子弹声连续地响起，这是敌机来袭的信号。朝鲜的防空哨约百米一个，从前往后传，所以声音是连续响起。前面的物资车动作很快地开走了，我们文艺兵动作稍慢些，前后相差大约5分钟。当我们开上公路时发现物资车被敌机击中在燃烧。尽管我们侥幸躲过了一劫，但大家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车队进入山区后，道路狭窄颠簸，有时遇到弹坑，会把车上的人都颠起来。夜晚车队上山，那满山遍野的车灯就像蚊香一样盘旋着点点萤火，充满在黑色的夜空里，极为壮观。这源源不断奔赴前线的车队，前赴后继，给人一种信念和力量，让我终生难忘！正当我沉浸其中的时候，突然一声枪响，车灯突然几乎同时熄灭，眼前一片漆黑。隆隆的敌机在上空盘旋，驾驶员一个急转弯，让我感觉车要开到山崖下面去了。志愿军驾驶员在狭窄陡峭的山路上摸黑开着车，用他们的坚毅无畏打造出一条炸不断的钢铁运输线。

车过大同江后，我们来到了9兵团的前线部队慰问演出。在23军宣传队，我结识了好友陈笑影，她是真正经历过战火考验的。她告诉我，一次正在伙房帮厨，敌机来袭，一颗炸弹丢向伙房，她在炸弹爆炸的浓烟中逃了出来。在高炮营地，战士们把缴获美军的尼龙避弹衣碎片送给我们，战士们说尼龙避弹衣照样会被打穿着火。战士们很有创意地把它做成书签，上面画上画，写上语句，把战争的利器变为和平的书签，显示出中国人民对和平的热爱。

这一天我们来到了上甘岭597.9高地，领队让男同志上去，女同志在下面山坡上。结果男同胞回来说，山顶被炸平了，有的地方脚踩下去松土直没膝盖，可想战斗的激烈。仰望着闻名于世的上甘岭高地，凭吊壮烈牺牲的战友，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男同胞从山上给我们带来了战利品，我的是一个美国军用炮弹箱，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弹壳，被我珍藏为永久的纪念。

杨得志司令员平静地说：“明天停战了”

在朝鲜为连队演出是没有剧场的，都是临时搭起的露天舞台。台前两侧挂起两盏汽油灯，天黑时汽油灯点亮，大幕一拉开，飞蛾扑面而来。我们在台上表演舞蹈，飞蛾直往脸上撞，甚至飞到嘴巴里，但又不能往台上乱吐口水，只能强忍着。

冬天演出时，山区气温最低可达零下几十度。但是战士们从来都是兴高采烈、风雪无阻。雪花洒满他们的棉衣棉裤，依然坐在小背包上一动不动，专注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时而大笑，时而用冻红的双手使劲地鼓掌。战士们的热情感动着演员，大家都会返场谢幕加演节目，台上台下情感交融。我们舞蹈演员在台上表演新疆舞时，穿着纱衣纱裙抖抖索索地在台上翩翩起舞。虽然我们也很冷，但依然坚持着。但是我们确实没有战士们坚毅，后台左右两边放着两个炭火盆，下了台我们就赶紧跑过去烤火取暖。而战士们仍在风雪中为我们的表演鼓掌，显示出对文化生活的渴望和对演出的欢迎。这也激励着我们为战士服务的责任和热情，演出常会到深夜十一二点，但大家也不感觉累。

远在祖国的领导和战友也很关心我们，给我们做了棉衣棉裤的彩服。穿上棉衣裤在台上跳起“采茶扑蝶”，感到既温暖又开心。但七八月份的时候，坑道里闷热潮湿，还透着阵阵霉味，不洗澡实在难受。男同志还好，下河解决，女同志则比较麻烦。好在连队很有创意地为我们准备了一个大汽油桶，里面灌满水。然后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搭上雨布，形成禁区。姐妹们轮流跳入大汽油桶里，在大自然中舒畅、开心地沐浴，现在想起来还回味无穷。

在朝鲜生活了七八个月，也感受到了朝鲜山水的峻美。山体重重叠叠，高耸入云；山上的植被色彩缤纷，不仅仅是绿色，更有红的枫叶、黄的银杏，而且是大面积不规则图案形的展现，像是大自然的神笔在作画。山下泉水潺潺，清澈见底，水下的鹅卵石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彩色的光芒。我曾把被单用大石块压在溪水中任其漂荡，胜过洗衣机了。那时我们都是小青年，十八九岁，爱玩是天性，一有空就到树林里去捉蝴蝶。那种蝴蝶有书本大，有着黑色金边和红花的翅膀，非常好看，夹在书本中做标本，漂亮极了。

我们宣传队一路慰问前行来到了志愿军总部。这是一个庞大且完美的地下防空洞，它的通道大厅可以同时开几部汽车，一个大礼堂带有一个正规的舞台，令人惊喜。我们情绪高涨地表演，战士们更是激动万分，掌声此起彼伏，气氛非常热烈。

这一天，演出结束后吃宵夜，杨得志司令员来看望大家。杨司令员平静地说：“明天停战了。”刚开始大家都没在意，之前也没有其他的消息来源，但当大家回过神来时，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我也牢牢地记住了这一天：1953年7月27日！

这天天气格外晴朗，阳光明媚。我们7个女战士，终于走出了坑道，走出了那霉味浓重、阴暗潮湿的坑道。我们拿出发潮发霉的衣被晾晒，姐妹们坐在石墩上晒太阳，大家都舒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再也不用防空了。

在朝鲜的7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珍藏和回忆的岁月，我真切感受到和平的可贵，认识到战争与和平的关系。能战方能止战，只有国家强大了，人民才能享受到和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