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父亲许朝友1928年加入安徽六安游击队,任队长,后在毛正初(革命烈士)的领导下,部队改编为六安独立营。1931年组建红25军时,我父亲积极参与,独立营被编入第73师218团,任3营营长。当时红25军仅有战士约2000人,而父亲带入的战士就约有500人,成为红25军重要的组成部分。不久,我父亲参加了鄂豫皖边区第二期高级干部培训班,接着调任边区政府工作。
1934年冬天,红25军开始战略转移,边区政府随即撤销,人员被迫撤离。我父亲随红25军长征,在西康(现在的川西及西藏东部)负伤。1936年6月,他随部分红军伤员回到大别山地区休养,在一次战斗中腿部再次负伤,养伤期间得知我母亲病逝,便返回家乡料理后事。不料,我父亲早就成为当地国民党反动政府通缉的“共匪”要犯,到家当日便走漏风声。六安城里的国民党兵闻讯赶来抓我父亲。父亲不敢在家停留,只好将我年幼的弟弟托付给他人,带着13岁的我寻找部队。然而,此时父亲已与部队联系不上了,因为大别山的红军都撤到外围作战去了。无奈,他只好和当地党组织取得了联系。
1936年的秋天,父亲从党组织处得知,只有孙中德的江北游击纵队还在巢湖,离我们最近。于是父亲带着我从安徽寿县启程,前往巢湖寻找孙中德的队伍。我们以卖黄历的生意人身份作掩护。为了便于行走,父亲给我买了一双布鞋,他自己买了一条洋布裤子,我们简单打点行装就上路了。
开始几天,我们经过的卡口都能顺利通过。正在我俩暗自庆幸的时候,遇到了麻烦:走到一个名叫董家岗子的地方,我们被国民党军独立5旅以“红军探子”的名义抓到了。
那天我们路过董家岗子的国民党卡口时,正巧遇上敌旅长在那里巡查。父亲穿的洋布裤子引起对方怀疑,该旅长把我们叫到了炮楼里,开始很客气,倒茶递烟寒暄了一番,接下来话锋一转,问我父亲是哪支红军部队的探子,带着什么任务来的。我俩才得知敌人刚刚接到命令:近期“共党”活动频繁,要严加盘查。
这个国民党军旅长不管我父亲怎样解释,一口认定父亲就是红军探子,还说父亲在红军里一定担任重要职务。看来软的不行,他便露出狰狞的面目,吩咐手下人动刑。我看到父亲被几个士兵按到地上打,后来他们又往父亲的嘴里和鼻子里灌辣椒水,我吓得嗷嗷大哭。突然一个士兵也对我动起手来,把我拉到墙角,按在地上,恶狠狠地叫我不要出声。一番拷打后,敌人没有得到任何信息,还不罢休,又把我拖到房子外面,边打边问。我坚持说不知道,就一直跟着父亲走,到过很多地方,具体叫什么名字不知道。问我们干什么的,我说卖黄历。敌人没有得到想要的信息,便用铁脚镣把我们锁在木桩上。几天后,其他人都陆续被放了,只有我和父亲还被锁着。虽然该旅长一口认定父亲是“共匪”,但由于没有证据也很无奈。
不久,我们被押送到合肥监狱,关了两年多,与世隔绝。其间,我耳闻目睹了不少共产党人被拉出去枪毙的情景。有时,一天会枪毙十余人。只要查出是共产党员,就随时有被枪毙的危险,真可谓危在旦夕。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国共合作前夕。
起初,我父亲被打得遍体鳞伤。敌人非要他交代党组织的情况,父亲悄悄告诉我,不管敌人怎样打,都不能说出真实身份,更不能说出党组织的事。我看着父亲被打烂的伤遍布全身,十分害怕,夜里常被恶梦吓醒。父亲说他身上的伤是敌人用香火烧的。敌人还让父亲坐在老虎凳子上,用竹签子往他手指甲里扎,真是用尽了酷刑。父亲几次昏死过去,旧伤没好又添新伤,两肋和两条大腿内侧全是疤,连一块完整的皮肤都没有了。我父亲就这样被反复过刑,可他总是告诉我,不要怕,挺住就会过去的。由于我是小孩子,加上营养不良、个头较矮,敌人对我用刑的时候倒是没有像对待父亲那般残忍,但也很难忍受。我硬是咬牙坚持,牢记父亲的话,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国民党合肥监狱有大号3间、中号8间、小号12间,还有新号和“优待室”。监狱的房间很小,只有十几平方米,里面是泥土地,连一点铺垫的草都没有,我们一年四季就睡在地上,犯人多的时候甚至连躺的地方都没有。我们身上都生了虱子和疥疮,每天吃的就像猪食,人人面黄肌瘦,真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院子外面的房子,是关押“犯错误”的国民党军官的地方。我们是政治犯,被关押在小号里,我和父亲住在“匪患室”。我们入监的时候,探监室有一个小孩喊号,过了几个月他出狱了。监狱里叫我接替那个小孩喊号,就是有人来探监时,我就跑腿叫人。狱警从不叫我的名字,都叫我“班房孙子”。
有一天,监狱长给我们说:“现在国共合作了,你们是共产党员的,只要写一份‘自白书’就可以释放了。”父亲开始没有理会,认为他们是在变着法子骗人。又过了几天,我在接见室等着叫号,见一犯人家属送给狱警一瓶白酒,还有用报纸包着的烧鸡和花生。中午,我看到两个狱警在里面屋子里吃了起来,一会儿工夫喝得满脸通红,还把包烧鸡和花生的报纸扔在地上。我看见后想拿给父亲看,又怕他们不让拿,于是灵机一动问要不要把地扫一扫,狱警同意了。我把那些花生壳、鸡骨头扫到一起,用地上的报纸包起来,拿到外面扔,趁看守不注意把报纸叠起来藏到衣服里。傍晚回去,我赶紧把报纸拿给父亲看,报纸上正好有国共合作的报道。
1937年6月,监狱里关进了一个特殊人物,名叫刘习三(原名刘家传),住在“优待室”。两个月后,赵干臣(原名赵邦才)、鲍具行也被抓了进来。他们都是共产党员。西安事变后,国共合作,狱警让共产党人都写了“自白书”,说是马上释放。我们小号里有不少人也写了,大家这才相互了解到一些政治背景。刘习三得知我父亲是共产党员后,便主动接近我们。他先是向我父亲请教如何编织网子(已婚妇女盘头用的,当时监狱里犯人没事干,就学着编织网子换点零钱买咸菜,一个网子可以卖七个铜板),借机和我们父子熟识了。不久,他又带来了赵干臣和鲍具行。犯人大部分时间是不自由的,不能随便走动,他们之间有事都是我来传递消息,因为我是喊号的,在监狱里走动不受限制。他们想组建游击队,经常来3号牢房找我父亲,一起谈话。有时声音非常小,我在旁边都听不清楚,但能感觉到一定是一些秘密的事,于是就主动在牢房门外给他们放哨。
根据国民党的许诺,写了“自白书”的人就可以释放了,可是写完后却没有动静了,那些写了的共产党员都很焦急。
到了1938年春天,我们在放风的时候看到了一群飞机从头上飞过,由于飞得很低,可以看到机身上面有圆的红色图案。有人说那是日本人的飞机,接着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爆炸声,继而浓烟滚滚升空。对此,大家都很高兴,认为是炸国民党部队的。还有胆子大一点的人高声喊:“使劲炸!使劲炸!炸死国民党这些狗娘养的!”飞机飞一圈丢一颗炸弹,循环往复好几次。我们都没有躲避,站在院子里仿佛在看热闹。后来才知道,日军经常有轰炸机空袭合肥城区,空气中弥漫着战争的硝烟。
父亲作为职业军人,对此很敏感。他说听这声音没有规律,好像全城都炸,看来日本人要侵占中国了。不久,有人得到消息,说好多老百姓也被炸死了。大家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接下来几个星期,日机空袭次数越来越多,大家预感到战争爆发了。又过了几天,听说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日寇就要打到合肥城了。大家心里感到非常不安,再听到日机的声音,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值得庆幸的是,监狱始终没有被炸。
有一天,监狱里又来了一批特殊犯人,都是国民党的军官,好像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其中一个大胖子看起来是个大官,其他军官对他都很恭敬。我好奇地趴在门口往里面看,那个大官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半天都没有动静,好像是在想什么,似乎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静止了。后来,他把视线慢慢地移到了我的身上,突然向我吼了一声。我以为他要起床,立刻跑了进去,把他的鞋子放到床前。我的举动惹得他哈哈大笑起来,夸我很聪明。后来,我们经常一起聊天,只要我在场,他们的房间里就会有笑声。渐渐的,我们混熟了。可是,没多长时间他出狱了,说是官复原职。走的时候,他专门找到我父亲,想把我带走。他说:“让你儿子跟我当兵去吧!我挺喜欢他的。跟我当个勤务兵能吃饱饭,又不吃苦。”父亲坚定地说:“我们走的不是一条道。虽说现在是国共合作,我也不会让儿子加入国民党的军队。”
从1938年初,监狱里对共产党政治犯的看管态度有些转变,缓和了很多。我父亲和赵干臣、鲍具行、刘习三等开始秘密联络筹备组织合肥游击队的事情,在监狱里联络了一些人,并且说好出狱后到中派河村集结。和我们住在一个牢房里的有红军游击队员,也有土匪,他们几个人对我父亲特别尊重,平时有什么事都听我父亲的。这次筹建游击队,我父亲也给他们做了很多思想工作,他们都表示愿意参加。
1938年4月,在日本鬼子侵占合肥前几天,国民党部队准备撤退了,无暇顾及监狱里的犯人,决定在弃城之前将监狱里的所有在押犯人全部释放。那天的情景我更是记忆犹新。当时监狱里人满为患,监狱方怕众人闹事,便安排国民党兵将两挺机枪架在大门两侧威吓,要大家有序出狱。当时监狱里每个房间的门都没上锁。大、中、小三个区域的各个号子,二十几间牢房的囚犯,约有七八百人。我们小号的十几个房间都是政治犯和“共匪”,我父亲立刻找到赵干臣,约好大家都到他家(中派河村)集中,说完就分头通知去了。
当狱警高喊“赶快准备出狱”时,大家感觉像是在做梦,激动不已,欢呼雀跃。当我们从牢房出来到院子里时,第二道监狱大门已经打开,尽管狱警高喊着不要乱,还是拥挤不堪,大家争先恐后冲出了大门。出狱后,我们看到大街上一片混乱,国民党部队很多散兵慌张地到处乱跑,还不时听到喊话“你们是哪部分的”。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组织,像无头苍蝇四处逃命。我和父亲是与狱友刘思权、李太常等一起出来的。这些前“土匪”非常侠义,知道我们父子不是当地人,就邀请我们先到他们家里去落个脚。父亲和这帮人先前说好的,出狱后一起加入游击队,所以就先到了刘思权家。这时,刘思权在家人的劝说下想法改变。他对我父亲说:“我一贯喜欢独来独往,不愿受限制。你看我家里人也不同意我出去,所以我不能参加游击队了。”父亲见说服不了他,便带着我来到李太常家,将我托付给他们夫妻暂时看管,等游击队成立后再来接我。
父亲带着十几个狱友,按照事先约定去中派河村了。他临走时对李太常说:“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部队当下需要人,尤其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李太常点点头,表示考虑考虑。我在李太常家住下后,每天帮着他老婆干活,她很喜欢我。十几天后父亲让人带来口信,说太忙了没有时间来接我,让我自己去中派河村找他。李太常的老婆看我小,又对地形不熟悉,不放心,亲自送我去中派河村。见面后,我父亲除了向李太常的老婆表示感谢,还介绍了游击队的情况,希望她支持丈夫过来参加革命。李太常老婆同意回去再给丈夫说说,最终他还是没有来参加游击队。
陆续来到中派河村的人中,有不少是我们的狱友,他们大多成为这支队伍的中坚力量,在以后的战斗中发挥了骨干作用。很快,中派河游击大队成立了。赵干臣任大队长、鲍具行任副大队长、刘习三任一中队队长、赵直福任二中队队长,我父亲任军事教员、俱乐部主任兼一中队副队长,我任大队部通信员。由于国共合作,该队伍于1939年3月初被改编为新四军第4支队9团3营,配发了国民党军队的黄色军装,同时配备了政委胡寅初和各连指导员(都是红28军派来的干部),很快发展到了500多人。中派河游击大队在中共党史中被称为“肥西抗日初期该地区留下的唯一武装力量”,为皖西人民抗日斗争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中国抗日战争史上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页。
(讲述人:许炳新,安徽六安人,1923年出生,1938年参军,共产党员,六级伤残军人;先后荣立二等、三等功各1次、四等功4次;荣获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纪念章各1枚,“八一”奖章、独立自由奖章、解放奖章各1枚,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70周年纪念章各1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