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星期天,上午10点,时任上海市长汪道涵及其家人来西郊宾馆紫竹楼(俗称“怪楼”)小憩。据司机师傅说,汪道涵市长一天忙到晚,有时接一个电话就要说一个小时。今天一大早,又有不少人来找他,要求解决各种问题,真是应接不暇。于是,司机硬叫他来此,稍稍散散心。
心系平民生活
周日的西郊宾馆格外清静,花草树木分外迷人。汪市长根本无心赏阅眼前的美景。在紫竹楼的室内花园坐定后,就讲起了他刚才在武康路菜市场看到的情况,接着就问起我们:“你们父母觉得市场供应状况如何?蔬菜是否买得到?最近猪肉削价后买的人多吗?”
他见新来的服务员小寿面孔生疏,便问道:“你是新来的吗?”“才来了两个月。”小寿如实回答汪市长。“你今年18岁了?”汪道涵猜测道,果然被他猜中了。他问起小寿家里情况,当得知小寿父母退休工资每月可得150元,小寿两兄弟收入也有70多元时,说:还可以。不过小寿是实习生,工资不高。汪道涵偶尔说说上海话,使我们之间的交流轻松起来,一点不感到拘束。
接着,汪市长询问我们工作情况,并建议:“你们空闲时,可以看看书,学学外语。”“我们是8小时工作制,规定上班时间是不能看书的。”我说道,“我们看书也只能在午休时和下班后。”汪道涵只能苦笑地说:“你和领导说,要有眼光,随着对外开放深入,要培养一大批有专业接待水平的管理队伍。”他接着告诉我们说:“北京建国饭店管理很严格,服务员工作8个小时,不过收入也很高。”
就在汪市长说了此话不久,全国旅游饭店就掀起了学习建国饭店管理经验的高潮,与世界接轨,服务质量大大提高。对我们基层员工来讲,记得最牢的、最开心的是每年有服装费发,还有就是为职工免费提供一顿正餐。汪道涵还关心支持青年干部去香港学习饭店管理经验,为上海培养了一大批饭店管理人才。
为住房困难支招
汪市长接着就聊起了住房话题,问我们上海的住房情况。我说:“上海住房虽然这几年变化不小,但仍然是普遍住房困难。现在青年人结婚没有房子,只能到附近借房子。市区没有,只有到郊区,一个月也要15~20元的租金。”他听后说:“这是个问题,要尽力解决。”沉思片刻,他说:“上海住房困难是长期积累下来的问题,当然也不是一下子能解决的,我们要动员各方面的力量。”他说着说着,面色显得有些沉重起来了。
我虽说不懂行,又面对如此高层的领导,但确实非常关心住房问题(自己就是困难户嘛),所以遇到市长来,问长问短地关切住房,还是很冒昧地说了一点想法:“譬如是否可以采取这样的方法,等房结婚的青年人,从单位借1000元左右,5年或10年偿还,房建成后,优先考虑他们,当然,租房也要付房租;另外单位空地能不能造房子解决困难户。”
汪道涵听了点点头,市长夫人也在一旁说:“目前分房政策不公,困难人分配不到房子。现在不少人家身上是有点钱,一般生活用品也不缺,就是没有房子。是否造一批房子卖给私人,也收房租,不过房租可以便宜些。”
汪市长认真地听着,说这是个办法,他正在考虑拟定一个方案,准备在7月份召开的市政府有关会议上,集中讨论住房这一问题。“上海目前还有400多万人居住在棚户区,没有煤卫。这是个问题,所以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我们老头子尽力做,也不知道你们是否满意?”他风趣地说。
汪市长说得兴趣正浓,他的儿子汪雨几次想叫他出去走走,都没有理会,想多些时间和我们聊聊,从中了解第一手资料。我们见他那么和气、随便、没有架子,也就没有什么顾虑,话也多了。
“上海的高层建筑太少了,只有万体馆对面和共和新路上有那么几栋楼,电影镜头也经常出现这几栋楼,好像上海只有这几栋楼。”我说。
“我们也在考虑这点,准备要继续再多造些高层,这样占地少,居住的人也可多些,而且不占土地。”“多占土地不行,尤其是农田,上海人吃菜要农田喔!”最后一句,汪道涵用上海话说,把我们都逗乐了。市长夫人说:“高层建筑不好,因为这样又要付电梯费,人们钱又不多。”我说:“高层或五六层都是一种办法,因为也有人是愿意住高层的,有电梯,上下楼能轻松一点。”
从住房问题转到读书学习
汪道涵说:“现在有些卫星城,规模很大,人们都不大愿意去住。规划可居住70万人口的房源,却住30多万人,许多房子空着,太可惜了。这主要是一些公共配套设施跟不上,如医院、商店、电影院等,小青年们晚上没事做,又没有地方可去,年轻人总要玩玩嘛。”
我说:“报纸上不是刊登过,鼓励人们到卫星城镇去吗?主要是交通等各方面的配套条件比较差,所以人们不大愿意去。”
汪市长说:“这也是一个方面,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接着他还问我多大岁数?我说快30岁了。他听后说:“就是在这5年的困难时期,需要各方协力去努力渡过此难关!”他又说:“你们这个年纪该结婚了,该结婚了。”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50年代是生育高峰,现在也到了结婚年龄了。”他喃喃自语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他朝我看一看。“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我接着他的话,把这首诗给背诵了出来。汪道涵很高兴,问我这首诗是从什么书上看到的?我说:“前几年看了郭沫若在70年代出版的 《李白与杜甫》 一书,书中专门有介绍杜甫写的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以及‘三吏’‘三别’章节的诗。”汪道涵说:“郭老写的剧本,如 《屈原》 《蔡文姬》 等,写得很好。”他停顿一会儿又说:“他对李杜评价,是他的一家之言。”他建议我再去多看看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有关唐诗与宋词的书籍,例如 《中华活页文选》 《古文观止》 《中国古典文学作品选读》 等,以及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俞平伯所著的 《唐宋词选释》 等。他还特地推荐了 《辞海》,我说我已经买了 《辞海——文学分册》。他说很好,但其他类别的书也要涉及,例如医药卫生、经济等,多读书才能长知识、增才干,为上海改革开放服务。
“住房是个难题,是个难题。”他若有所思,又重复地自言自语道。如此无拘无束的交谈,我看看时间不早了,一会儿又到了午饭时间,我们不便再多打扰他了,也尽量少说话。他连连说,没关系,还要谢谢你们呢!
现在回头想一想,当时,我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交谈这么长时间,已是耽误他宝贵的休息时间啦。这个休息天,汪道涵市长又是在调研、思考、策划中度过的。在那个时代,“文革”才刚结束,百废待兴,他哪里会有休息天啊!
以后,只要汪道涵来“怪楼”,就会关心地问问我们情况。有一次,我提及近期阅读了弘一法师李叔同的传记及诗歌,他对其大加赞赏,并随口诵起了一首 《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作为一名身居高位的共产党人,汪道涵时时关心着底层大众的衣食住行,不禁令人肃然起敬。现在想起来,那天这些随便谈话和探讨,对他着手解决全局性的问题,至少起到了一点掌握实情的作用。当初他谈及的住房解困方案,其实就是当今经适房、廉租房、公租房等的萌芽。
后来我从爱建集团董事长范永进处了解到,80年代初,汪道涵曾对爱建公司在零陵路宛平南路口建造的2栋高层大楼的侨汇房也很关心,并多次提出,要打破房地产只有一家建房的格局,各区县、单位都可以建房。那时的“住建办”、“联建办”如雨后春笋,极大地解决了职工住房难,以后的住房市场化,与之有很大关系,并以此为基础。在短短的十几年时间里,老百姓人均住房面积从不到2平方,到如今超30平方,要感谢汪道涵等老一辈革命家的探索。汪市长在任内为谋划上海发展,推动改革开放,呕心沥血,竭尽全力!
前不久,我参观了由江泽民题名的、位于上海现代管理中心的“道涵藏书馆”,其中收藏他的一部分藏书,共6万册。这从另外一个角度,可以看出他的博览群书和学识渊博。当初他推荐我读的书籍,一直放在我案头。看到这些书,就想起汪市长那温文尔雅的样子,当年我还计划着,有机会前往他老家安徽明光市,去新建立的“汪道涵藏书楼”参观学习。汪道涵真是活到老、做到老、学习到老啊!我至今养成的读书、藏书好习惯,也是得益于他的鼓励与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