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爱的亚威老师已化作五彩祥云,融进了无边星空。
2002年的5月9日,我买妥车票要去上海看望你,没料到医院确诊我痼疾复发,要立即住院。同日晨,突然传来你的疆耗,我捶胸顿足,怨自己不能为你最后送行而悲恸万分。早在2002年农历正月初十,我和老伴陈碧青在上海一间并不宽敞的寓所拜访你,无疑给你带来了欢欣。在欣赏了你的多首新作后,你邀我们大后天到“红房子”用西餐,并约践耳共聚。那天,你吃得开心,身体健朗,我想你会像你老母一样长命百岁。 然而,仅过三个月呀,你就匆匆离去,给我留下的是永远的眷恋和思念!
1945年6月我参加新四军,进了苏中公学,最早学唱的《刺枪歌》,就是你写的。当时由你作曲的历史剧《甲申记》六首插曲,其中《圆圆曲》不仅是苏中地区最为流行的歌曲,且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次会议上,江泽民同志也曾予以很好的评价。那时,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年轻学员有时哼哼唱唱,有时用二胡、口琴、凤凰琴演奏自娱,都感到特别清新优美。尽管那时我还不认识你,但我是多么地景仰你呀!
抗战胜利后不久,经组织安排,我被调进你所在的前线剧团,在你的影响下,我暗下决心学作曲。是你把我引进了音乐殿堂。寒来暑往,至今已经历了五十七个春秋。
我多次听你说过,那首广为传唱的《别处哪儿有》,是选择了区别于大江摇櫓的节奏,应用装饰性的“升5”的点缀,让人仿佛听到了苏北的运粮船在河面上泛响起“依呀依呀”金属般摩擦的美妙音响。当时在江苏,已有多首《别处哪儿有》的合唱编配版本,你看谱后说:“问题的关键是特定环境下音乐形象要准确,难就难在分寸感的把握。”我想,要是没有作曲家真切的生活感受和音乐想象,就很难写出如此绝妙的精品。塑造完美的音乐形象是你一贯的创作追求,我常常仿效。
“创作,唯有生活才能为它提供无穷无尽的源泉”。你是这样认识的,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解放战争时期,你身在前线,在那充满激情的岁月里,你的创作进入了第一个巅峰,标志就是《淮海战役组歌》中那三首歌曲《乘胜追击》、《捷报、捷报》、《狠狠地打》。
战斗的豪情,胜利的喜悦,敌人的丑态,战场上一切鲜活、生动、零碎的素材,经你提炼、升华、集中,于是一首首风格迥异的歌曲,在你笔下诞生。你常自谦地说,写词是词家的事,我不善。然而沸腾的生活总是遏止不住你那热烈奔放的情感,你奋笔疾书,连词带曲写就了《捷报、捷报》和《狠狠地打》等。在淮海战场,我们同你一样都是在追击部队的洪流里,急步迅跑,追击顽敌。唯有你,一股创作冲动撞击着你,呼唤着你,于是你和韦明合作的著名歌曲《乘胜追击》在战火中诞生了。它穿过硝烟,越过原野,跨过长江,在阵地唱响,随着我军胜利的步伐,在祖国大地到处唱响。毛主席在1949年听了《淮海战役组歌》的演唱后,夸奖说:“三野仗打得好,歌也唱得好。”
时光推移到2000年6月1日深夜11点多,家中的电话铃声把我从梦中唤醒,原来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同班同学,当今我国著名的交响乐作曲家王西麟来电。他告诉我,他刚从外面步行回家,突然,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想起了我,让他想起亚威老师的歌曲《乘胜追击》。他又说:“我不认识亚威老师,但我很崇敬他,请你告诉他,有一个五十年代的娃娃兵向他致敬!”过不了几天,一叠厚厚的邮件从北京寄来,其中就有一封是他要我转交的信函:“尊敬的亚威老师:你的《淮海战役组歌》(及其他诸位尊敬的作曲家老师的作品),是我自12岁到62岁都一直尊敬的伟大艺术作品,其中处处渗透了交响乐思维,从而哺育了我,营养了我,我迄今都常常想起那旋律,并不因历史的尘封而失去光芒和活力。从《乘胜追击》中感到了你呼吸的急促、跑步、追击!……如今,历史变迁了,但这些艺术作品代表了当时的时代呼吸,如此强大有力,令人感慨万分!”他写完一页,署上了“你的晚辈王西麟敬书”后,觉言犹未完,兴犹未尽,于是接着写上一纸:“沈亚威老师的每一首合唱,都清晰地被我记忆,学习,汲取。
这每一首合唱都是真正的交响乐思维,才能之高,在聂耳之后的我国歌曲历史中,是伟大的高峰。
它的全部艺术价值,今天都不曾被历史真正地认识和评价。”文如其人。没有寒暄,开门见山,热情豪放,坦诚透明。这就是王西麟对你的评价。
一首部队歌曲(当然也含你的其他一些大合唱),为什么能如此久远地震撼着王西麟与同代人的情感和灵魂?毫无疑义,这全赖于你对生活的真情投入,真心拥抱,真诚汲取,以及音乐表现手段的非凡功力。
八场大型歌舞《东海前哨之歌》是你亲手抓的一台重头节目。当时因任务很紧,你把我们创作人员从青海急电召回,随你直奔舟山前沿小岛守备连深入生活。这个名叫东福山的小岛,面积仅有一二平方公里,却是祖国大陆的天然屏障,地貌险峻,气候恶劣。连队进驻小岛后,和渔民联心、联建、联防,修起了幸福乐园,筑起了铜墙铁壁。面对如此壮丽的生活,怎样表现它?歌颂它?
在旅途中,在招待所里,你带头日夜挥笔,紧张工作。每个作曲者既有场次的明确分工,又不分彼此,反复推敲,共同攻关,力求质量。你实际上是这台大型歌舞的总策划和艺术总监。创作上,文学或音乐凡不符合总体构思安排的一律重写。我记得我写的那首《东海前哨幸福歌》两次被否定后,是你苦攻一夜,写就了一首很有豪情的男声独唱与合唱曲。大型歌舞《东海前哨之歌》在1964年全军文艺会演中获优秀节目奖。它在南京、北京、上海等地的演出,获专家和舆论的广泛好评。它开创了歌舞组合模式的尝试,对随后我国大型歌舞的发展带来了可喜的影响。
你写的《战士第二个故乡》至今仍在全国广泛传唱。
1999年进驻澳门的部队临出发前,还特别邀请你到珠海讲述此曲的创作情况并进行演唱,足见这首歌曲具有极强的艺术生命力。
这个时期是你音乐创作生涯的又一巅峰,佳作迭出。继大型歌舞《东海前哨之歌》之后不久,你又领命参加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音乐创作。记得谈及为毛主席诗词《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谱曲时你说,当时音乐创作组的同志们都谱了曲,领导小组确定,试唱时隐去曲作者的姓名,择优录用。结果,你写的大合唱胜出并入选。2001年1月6日,在江苏举办《世纪回响》大型音乐会上,我又聆听了你这首堪称二十世纪的经典作品时,再次被那恢宏壮丽的音乐所感动!那调性转换处的深情歌唱,声部递进的处理,直到高潮的出现,让人感受到你的肺腑之声。后来中央电视台采访你时,我在一侧听到了你对毛主席诗词的深刻理解。你胸怀宽广,包容了壮观的历史进程,孕育着激荡的革命热情,谱写出穿越时空、魅力无穷的不朽乐章。那晚你也很动容,连说:“唱得很好,很好!”如今,此曲已传唱近40年,是我国曲库中“里程碑式的作品”(秦西炫语),是“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结合的典范”(何仿语)。
“前线”的男声合唱在军内外享有美誉,如何保持和发挥它的优势,一直是你的心事。你说应该在曲目上下功夫想办法。1977年建军节前夕,经反复研究,你跟我说,就选陈毅司令员1947年写的四首诗词:《雪夜行军》、《莱芜大捷》、《如梦令·临沂蒙阴道中》、《孟良崮战役》。你说我们都有这个时期的生活积累,这是优势。又说,作为一个组合,总冠名取《鲁中吟》比较适合。当时正是盛暑,你白天主持军区文化部的工作,晚上就约我到办公室,光着背,开了电扇,经过十天的拼搏,写成了既有整体构思,又有对比变化的四首男声合唱曲。按照分工,你谱写的第二首《莱芜大捷》描述了战士们的自豪、诙谐的音容笑貌。最后一首《孟良崮战役》气势宏伟,充满着战斗激情,写出了人们对革命即将胜利的喜悦心情。
离休后,你于九十年代中期定居上海。此后,我们常常借助热线沟通彼此间绵长的情谊。我曾不止一次地欣赏了你谱曲的那首以两岸骨肉分离,切盼团聚为内容的《乡愁》。愁!愁!愁!听来真是情伤肠断呀!
在我的案桌中,如今还存有你的三封手书,都写于1998年9月,内容是关于你那首《梅花丛中,雪松树下》的曲稿修改。其实,经你再三润色,我已感觉效果不错了,但你认为还有潜力可挖。于是又写信,反复研究最佳方案。从中我不但感受到你对南京的真情,更为你在创作上一丝不苟的态度所感动。是啊,作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音乐家,不是都应该这样吗?汲取人民的乳汁,奉献最美的酿品,绝不应该有一丁点的浮躁心态。
你是个永远渴求生活,热爱生活的人。1998 年你来信说:“这一个多月的抗洪镜头,天天吸引我去看,看了就激动,激动了就掉眼泪,看了还要看。”没有生活滋润,没有群众相伴,你就觉得寂寞、空虚、枯燥。2001 年菜花金黄的季节,应一位年轻作曲家的邀请,我们相约来到镇江市的江中小岛一——扬中市参观访问。这儿是你61年前随陈毅军长渡江北上的地方。当年夜色中的扬中,芦苇丛生,茅屋油灯,给你留下难忘的印象。今日重返,目睹江堤、大桥、新楼,你感慨万千,连声惊叹,“换了人间”!回沪后,你来电,“扬中之行,很精彩,非常好”,“明年能不能再找个地方,出去转转”。
我悟到了,你的作品之所以总是散发出青春气息,奥秘就在于关注生活,充实情感,你始终有一颗滚烫的心。
星空里,我仿佛又听到你那富于感情的歌唱,忽而激荡澎湃,忽而舒展委婉,忽而雄伟嘹亮,忽而又诙谐欢畅。你虽已离去,但是你的热诚嘱咐,殷切期望,将永远激励我去源泉深处,再觅新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