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期●缅怀篇●

走近“海上狼牙山”英雄李金根

作者:郑黎



新四军战史中,当年浙东游击纵队海防大队所经历的“海上狼牙山之战”,堪称东方版的“温泉关”,让宁波人民引以自豪。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那位历经九死一生的英雄李金根,沙场归来后,既不以功臣自居,也不向乡人炫耀,更没有向国家讨要一官半职,甘愿默默无闻,勤勉工作,即便面对委曲不公、困顿艰辛,仍不忘初心、坚守本色,彰显了一位新四军老战士的高尚情怀。

小院相叙忆往事

“北有狼牙山,南有大鱼山。”19448月,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海防大队第一中队为配合盟军反攻,在副大队长陈铁康率领下登上东海大鱼山岛,开辟海上根据地。随后日寇调集海陆空重兵围攻,我军苦守孤岛后援断绝,70余名指战员除少部突围外,副大队长陈铁康、中队长陈克明等42人壮烈牺牲。大鱼山之战开创了我军海岛作战的先例,此战之惨烈,被称为“海上狼牙山之战”,当时延安新华社为此发了消息,此战也成为浙东抗战史上被载入《新四军辞典》的经典战例。在弹尽粮绝的最后拼杀中,李金根不幸被俘,又跳海脱险死里逃生,成为人们的神奇传说。

2005年是抗战胜利60周年,宁波作为浙东抗日根据地,新华社需要作配合报道。过了“七一”,我从宁波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意外了解到,当年“海上狼牙山”血战幸存者李金根,时年84岁了仍健在,就住在上海南汇区(现已划归浦东新区)。于是我找了个日子,大清早从宁波出发,上午9时左右,到了老人所在的南汇区牌楼村。

在村民引领下来到李金根家门口。老人佝偻着身子,正握着一把破旧的竹扫帚打扫院子,听了我们来意脸上绽开笑容,请我们进屋。屋子已显陈旧,里面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杂物。他随手搬来几把破旧的竹椅,我们就坐在院子里聊了起来。

老人个子不高,也就16挂零的样子,身材单薄背微驼,脸庞消瘦,还缺了一颗门牙,说话有些吃力,眼前形象很难与当年叱咤沙场的威猛勇士联系起来。他瘦小的身子蜷缩在破旧的椅子上,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1921年我出生在牌楼村的一个贫苦农家,1937年上海八一三抗战爆发以后,日本鬼子打进上海,我们这一带涌进许多难民,兵荒马乱,让人整天提心吊胆。没过多久,我的父母亲相继离开人世,我和妹妹成了孤儿,日子更苦了。1942年开春,村子里已参加新四军的老乡,回来动员我一起抗日打鬼子。那时我刚满21岁正血气方刚,当即就答应了下来。我把妹妹托付给邻居,来到浦东对岸慈溪‘三北’抗日根据地,成为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海防大队一中队的一名战士……”

新四军海防大队是一支特殊的队伍,不仅要打击海上日伪军,还承担着苏中与浙东两大根据地的海上交通任务,为两地运输军需物资与重要人员。抗战后期,还曾护送过美军“飞虎队”飞行员托勒特。

“海上狼牙山之战”发生在1944年的825日,也就是李金根他们登上大鱼山岛的第5天。因伪军告密,日寇调集了约600人兵力,分乘3艘炮舰、10艘汽艇和机帆船,还出动飞机配合,围攻大鱼山。战斗从当日清晨打响,面对8倍于我的敌兵和猛烈炮火,海防大队战士坚守了近一天,在毙、伤日军80余人后,终因弹尽粮绝阵地失守。

“这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残酷的一场战斗!”老人说,“战斗打响时,我们最好的武器也就是机枪和小钢炮,弹药也不多,敌人海上有军舰大炮,天上有飞机扫射。我们躲在掩体里,听到炮声停了,就进入阵地开火,连续打退了敌人的多次轮番进攻。但是敌人太多,火力太猛,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前面两个阵地丢失了,只剩下大岱岗最后一个阵地。”

这时,我提到了烈士“严洪珠”的名字,老人眼睛一亮说:“他是我们中队指导员,对我很好,我文化不高,他常教我识字。当阵地将要失守的时候,严指导员已受伤了,他命令其他同志撤退,自己继续阻击敌人,并用最后一颗子弹往自己的头部开枪壮烈牺牲。”老人哽咽着说:“机枪手施铁山这时也负伤了,十几个鬼子围上前去,他拉响了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英雄归来话艰辛

老人仍清晰记得当年战斗的情形,可见这一战对他一生的深刻烙印。我最关心的还是老人如何死里逃生的。老人告诉我,他们守在最后一块阵地,战友大都牺牲了,子弹也打光了,只好砸石块、拼刺刀,这时大概还有十来个人,个个浑身是血、伤痕累累。虽然拼死抵抗,但鬼子实在太多,四面围上来,他们寡不敌众,最后落入了敌人的手中。

“鬼子把我们双手捆绑起来,押到军舰上往回驶去,前面有位战士奋力反抗,被鬼子用刺刀当场捅死。我和旁边两名战士趁机挣脱绳子,跳入海中,鬼子用机枪扫射,我左小臂中弹鲜血直流。幸好这时天已经暗下来,鬼子看不清海面情况,乱射一阵,船就开走了。”老人说,“我仗着水性好,用没有受伤的右手划水,在海上顺着潮流游了两个多小时,被大鱼山附近渔民发现救了起来。”

不久李金根得知,与他一起跳海的两名战士,在敌人机枪扫射中当场就牺牲了,当地群众在海上找了好几天才发现遗体,送到大鱼山岛上掩埋了起来。其余几位被俘战士也全被敌人残忍地杀害了,他是在阵地上最后坚守以及被俘战友中,唯一幸存下来的。“我这条命可以说是捡回来的。”老人说。

抗战胜利后,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奉命北撤,考虑李金根负过伤行动不便,领导动员他回浦东老家。但他说,部队就是我的家,还是让我留下来吧,便随着大部队来到山东。在以后的解放战争中,他转战苏北、华中战场,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一直到打回上海自己的老家。解放后,李金根在华东军区某部雷达站服役,驻地就在上海。1952年他复员回到南汇县下沙镇(今航头镇),在镇农机站工作,于198512月退休。

下面的话题就有点沉重了。李金根所在的航头镇牌楼村,经济比较落后,而且上世纪90年代改制时,农机站是作为乡镇企业处理的,所以他现在只是一名普通农民,每月仅有600元的收入,其中100元为农机站的退休金,500元为伤残军人抚恤金,这点钱要维持老两口日常开支很不容易,时常发生“经济危机”。特别是战争年代留下的严重伤残,加上年纪大了,身上毛病也多了,村里合作医疗虽能报销一部分,但大部分还得自己承担,为了省钱,他就尽量抗着病痛少去医院。我问其他村民,知不知道村里有这样一位老英雄,都说知道李金根这人,但不了解他有这样的“光荣历史”,也没听老人讲自己的过去。一位村干部模样的村民说,有时上面也有人来慰问老人,知道他是一位伤残老兵,现在生活状况不太好,但我们村穷还背着债,没法给老人解决困难。也有村民说,主要是李金根几个女儿家境条件不好,不仅不能接济老人,还要连累老人,我们都很同情李金根夫妇。

李金根说,经济和生活上的困难还能忍受,他最怀念的是牺牲在大鱼山岛的战友们,很想在有生之年回到当年的战场,去看望那些为国捐躯的烈士,但是没有钱,也一年年老了,恐怕这个愿望只能留在心底里了。我听了很是心酸,跟老人说,我们一定会努力想办法,帮助您实现这个愿望。

多方关注圆心愿

结束采访回到宁波,已是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我花了两天时间,先写《“海上狼牙山”惨烈一战——访大鱼山之战传奇英雄李金根》的通稿和特稿,特稿由我和一同采访的通讯员李稳共同署名,总社于当年89日播发,全文3000余字,分为“登上大鱼山,我们被伪军出卖”、“42名勇士壮烈殉国”、“希望有生之年再去一趟大鱼山岛”等三个小章节。文末我表述了李金根的心愿:“我想在有生之年再去一趟大鱼山岛,看看长眠在那里的战友,看看今天大鱼山的情形,不知这个梦想是否能够实现。”此稿播发后,《人民日报》华东版以通栏标题大半个版面,几乎一字不删全文刊载,包括《宁波日报》等国内众多媒体,也纷纷刊载新华社此稿。

而我仍在思考,如何为李金根老人写篇内参,反映他的困难境遇。这篇内参的标题很直白,《“海上狼牙山”英雄李金根晚景窘迫》,文稿约2000来字。导语说,记者近日在采访新四军浙东纵队“海上狼牙山”事迹时了解到,这场血战的唯一幸存者李金根,现年84岁了,因年老多病及一些政策待遇未能落实,老人现在上海郊区务农,境况颇为窘迫凄凉。

内参稿与公开稿相差没几天。公开稿的报道,一时引发了“李金根热”。当地干部村民说,新华社和《人民日报》 (刊登新华社特稿)报道后,影响很大,《解放日报》写了跟进报道,其他媒体也赶来采访。以后“三时八节”常有记者来采访,李金根成了这一带“名人”了。到2012年初老人仙逝,这六七年间是李金根人生最后的高光时刻,社会公众给予他极大尊崇,他可以感到宽慰了。

真正改变李金根最后命运的,应是那篇内参。稿子刊出后,中央有关领导作了批示,国家民政部派员了解情况,当地党委、政府及有关部门领导赶来“送温暖”。新华社上海分社同事反馈说,李金根原来每月仅600元收入和补贴,当地“特事特办”,每月给增加了2000元的津贴,这在当时可不算小数字了,还帮助解决了医疗待遇等一些具体困难。我听了感到由衷的欣慰和高兴。

回到当时场景。没隔多久,李金根应邀来宁波参加抗战胜利60周年庆典活动,受到了时任宁波市委书记巴音朝鲁与各界群众的热烈欢迎和隆重礼遇。在宁波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等单位帮助下,李金根终于登上大鱼山岛,实现了多年未了的夙愿。老人抚摸着牺牲战友的墓碑,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我想向李金根老人说声对不起,我们真的来晚了,让您受委曲了,在您面前,我们应该深感愧疚;最后我还想说,在不堪回首的苦难岁月里,李金根与他的战友们,为拯救祖国和人民,那披肝沥胆慷慨赴死的血性勇气与光辉品格,随着时光的流逝,将愈发显示其珍稀和高贵。

(作者系新华社高级记者、新华社宁波支社原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