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十月革命节刚过,我们五个从上海撤退到淮北解放区的地下党员,都领到了崭新的新四军军装。
我们是那样地兴奋激动,一个个脱下了旗袍、大衣、皮鞋、洋袜,互相帮着戴正军帽,学着行军礼。严峻的考验、脱胎换骨的改造在等待着我们这些从上海来的大学生。
当时,我是上海大同大学土木工程系四年级的学生。当一个女工程师,是我从小的梦想。入大学以后,我对所学的科目都有浓厚的兴趣,即使在入了党,并担任工学院地下党分支部书记以后,仍能保持优等成绩。按说,我次年夏季就可以领到文凭,并拍一张穿黑披风、戴方形帽的“学士”照,然后留上海工作。但是由于日本特务的追捕,党组织紧急决定将我们撤到解放区。代替学士装,我穿上了新四军的军装。我远离繁华的上海,来到洪泽湖西的一个荒凉的乡村小集镇——安徽省泗县的半城镇,这是新四军四师师部所在地。
我们在四师受到极为热烈的欢迎,因为这里贫困偏僻,缺少外来的知识分子。师长彭雪枫、政委邓子恢都亲自接待我们。我不无遗憾地告诉彭师长,我的专长是土木工程,只因生不逢时,才放弃了科学,投身于革命。彭师长安慰我道:“将来解放区也要建设,你还是有机会当工程师的。”我们很快就安定下来,甚至对种种厚待也感到心安理得。我们庆幸能逃脱敌人的魔掌,置身于解放区温暖的怀抱。我们仿照电影《十字街头》的主题歌调,唱着自编的歌词:“……遇到了一位好师长,请我们吃肉汤,拿我们把客当。不用悲,不用伤,人生好比上战场……”一切都是那么轻松愉快,直到在一个露天晚会上,我们受到几位老战士的不客气的教训。他们也是上海人,当时坐在我们旁边。他们直率地告诉我们:“不要以为你们这些‘洋包子'有什么了不起,其实你们什么也不懂。我们都是过来人,看到你们那种自高自大的神气,使人感到好笑,快清醒清醒吧!”他们的话给我们当头一棒,紧接而来的现实生活使我们很快清醒起来。
我们参军不久,就遇到日本鬼子的“扫荡”。敌人对我淮北解放区进行“铁壁合围”。领导决定暂不分配我们工作,把我们五人编成—个班,跟着师政治部的后方机关,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我们开始了晚上行军、白天隐蔽的游击生活。我们这个班受到特殊优待,只要求背上自己的背包和书包,颈上挂着自己的干粮袋,腰间别两颗手榴弹。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吃不消。记得有一天晚上,月黑风大,在稻田梗上急行军,我们五个人共摔了十跤,而我一人就摔了五跤。越摔腿越软,心越急,只恨自己不争气!在这时候,情不自禁想起家来: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家里该是多么温暖舒适啊!像我这样的人能在这里坚持下去吗?我咬紧牙关,苦苦坚持,总算在火与血的考验中度过了战争的第一关。
反“扫荡”胜利后,我们重新回到半城镇。师政治部主任吴芝圃同志来看望我们,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中国人民的绝大多数是农民,中国共产党要领导中国革命必须了解农村,了解农民。作为一个城市知识分子出身的共产党员,要自觉补好这一课。”最初,我在师部附近的领导机关当文化教员。我第一次认识并和战士们交上了朋友。他们中有见多识广的老炊事员,有身强力壮的警卫员,有聪明活泼的小勤务员,他们是战士,是武装起来的农民。在我教他们学文化的同时,他们全心全意地教我各种农村知识,在短短一个月的工作中,我得到的远超过我传授的。这可算是我在“中国农村大学”的第一课。
1943年春节刚过,我被分配到泗五灵凤县(位于安徽省泗县、五河、灵璧、凤阳四个县的边界地区)的浍南地区办学。我们的任务是以办学的方式争取当地的知识青年,使他们不致外流到淮河以南的敌占区和津浦路西的国民党区。由于那里的环境很动荡,随时可能遭敌人突袭,我脱下了军装,穿上了当地农村妇女的衣裤。
我在浍南分校的职务是教员兼党支部书记,就是要在学生中创建党组织。我们的校址选在群众基础较好的陆家庙村。我寄宿在一位大嫂的屋里,她的丈夫在外地,有一个9岁的男孩。我就和他们娘儿俩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还吸引了邻舍的年轻妇女。每天晚上,我教她们识字唱歌,还帮她们绣枕头,绣鞋面;她们给我讲当地的传说,教我唱民谣。大嫂还嫌我从县里穿来的衣裳太“土”了,给我缝制了淮河沿岸较“时髦”的合身袄裤。
我们首先是到四乡去动员学生。我们一亮学历,大家很信服,认为“字码子深”,学生踊跃报考。我教语文、物理、音乐。我们现编教材现教,虽然我对音乐从未入门,也都对付下来了。我在分校的“第一课”是如何搞饭吃。当时正值春荒,粮食柴草紧张,有时饭吃光了,学生仍围着锅叫没吃饱。真难啊!
1943年秋,淮河发洪水,堤防多处决口,淮河沿岸的许多村子被淹了。这些地方是两面政权,有时敌人来,有时我们去,现在人民遭灾,哪个政府来救灾度荒、修复堤防呢?1944年开春,淮北区党委毅然决定,由人民政府以工代赈,领导人民修复淮堤。我暂时离开学校,参加修堤工作。县里成立了淮堤指挥部,我负责技术工作。我们的工程包含修复当地的淮河土堤和北淝河入淮口的闸。从测量、设计、监工、验收、结账,都由我主办。工程将结束时,对岸敌伪的水利技术人员来我们工地参观。当他们见我用算盘计算时,其中的一位先生拿出计算尺说:“我来帮你算吧。”我拿过他的计算尺说:“谢谢,我自己算吧。”啊!离开计算尺一年多了,想不到在解放区又摸到它了。
1944年暑假,我参加了震撼灵魂的整风学习。学习刚告一段落,我调到了淮北行署任水利科长。我又回到半城,又穿上了军装。那年秋冬,我在解放区到处奔波,各县都在人民的热烈要求下兴修水利。我感到似乎已找到了自己的终身职业。我想起了亲爱的父亲,他在美国学习水利,回国后因不能应付国民党官场的贪污腐败,终于放弃了水利,改行到工矿企业搞建筑工程。而他的女儿却在共产党领导下拾起了父亲的本行。
正在我高兴的时候,传来了一个悲痛的消息:彭雪枫师长在扩大解放区的战斗中壮烈牺牲。敬爱的师长,您曾预言我将在解放区当工程师,我却不能在半城再见到您了。
区党委决定修一座抗日烈士纪念塔,纪念淮北解放区全体阵亡将士,彭师长的墓就安在塔边。行署建设处将工程任务交给我,并从新四军三师请来了两位专家—一位是艺术家鲁莽,一位是泥瓦工人陈师傅。我们将修建一座用条石砌成的正方形塔,塔顶上站着无名战士铜像。彭师长的墓庄严朴素,墓穴内用砖砌,表层为水泥沙浆。
我们从洪泽湖大堤附近请来了石工和两位石工师傅。他们初来时比较傲气,瞧不起我们这些年轻的新四军战士,特别是我这女科长。记得在基坑挖好,砌筑第一层石块时,他们婉转地告诉我奠基时的忌讳,凡生肖属这属那的人,当天不要下基坑。我立刻意识到,最忌讳的还是妇女啊。我自觉地找个借口,当天未下基坑。经过这一段施工,他们看到我的设计还可以。在塔将封顶时,他们遇到了超出经验的难题,只得求助于我。我制成了木样板,解决了问题。当加工好的石块吊上塔顶时,他们热情邀请我上去指导施工。我爬到塔顶,心里想,妇女还是可以用自己的聪敏才智和不懈努力争取到社会地位的啊!烈士纪念塔建成不久,抗战就胜利了。我被调到苏皖边区水利局任工务科长。1946年秋,我被调到华东军区兵站部任交通科副科长,以后到华东野战军任前方工程处长。我穿上了草绿色的军装,为军队修路架桥当工兵。直到1948年底,我军转入战略反攻,我被调到山东省黄河河务局,又回到水利本行。当我赴任时,黄河河务局的群众传说着:“来了一个新四军女兵。”确实,我已从刚脱下旗袍,一夜摔五跤的不合格的新四军女兵,变成一个能健步行军,能骑马奔驰,合格的新四军女兵。
全国解放后,虽然脱下了军装,但是,在各个层次的岗位上,我深深地感到,我的能力来源于两个阶段的教育:一是大学教育,一是在新四军所受的教育。在当新四军女兵这个阶段,我有了坚定的革命人生观,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思想方法,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工作方法,以及艰苦奋斗的生活作风,这都是我在大学中未学到的。
在新四军当女兵,是我人生的重要一课。
(摘自《铁流——铁军巾帼谱》)
(作者为原水利部部长、水利电力部部长,第七届全国政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