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四军后代的十年寻亲之旅

迷茫的雨丝缠绕着思念先烈的心结。我站在射阳塌港海河革命烈士陵园的纪念碑前,斑驳的碑面上,“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几个红漆大字被雨水洗得发亮。这座陵园里安葬着19位无名烈士,而我的父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一定要帮他们找到老部队……”
红色启蒙
1972年的清明节,我还只是个高二学生。从塌港那座烈士墓归来,《在烈士墓前》这篇作文里洇开了一片潮湿的墨迹。我记下了父亲讲述的故事:1944年那个血色的黄昏,新四军一个排的战士在塌港庄与日伪军激战,烈士的鲜血染红了海河水。战后,乡亲们含泪掩埋了18具遗体,后来又发现一具,便将他们葬在一起。50多年过去了,那作文本,我至今收藏,老师的批语越发鲜红。
我的父亲彭立富曾是掩埋烈士的民兵之一。后来他参加新四军,在淮海战役中火线入党。入党志愿书上,他按的红手印,是蘸着热血书写的无声誓言:“战斗勇敢”四字,至今清晰可辨,是他和无数战友,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的身影;“同意入党”四字加粗加黑,洇着血迹,是一封十分庄重的红色介绍信。这张微微发脆的纸页成了我最早的红色启蒙,我总爱摩挲它,仿佛能触摸到那个热血年代的温度,激起我内心的红色涟漪。
寻亲十载
2013年,父亲走了,我也退休了。那个冬夜,我在书房里坐到天明。窗外的雨丝敲打着玻璃,恍惚间,我仿佛看见父亲站在雨中,枯瘦的手指依然紧紧攥着我的手。
为了心中那抹红,第二天清晨,我跨上那辆陪伴多年的自行车,穿梭大街小巷。我找到至今唯一健在的当事人——塌港庄93岁的王恒义老人。王老只记得战斗前一天晚上,一个山东口音班就住在他家,最小的战士17岁,但部队番号却不知道……最有用的一条线索断了!
不会用电脑,我就用钢笔抄录资料。三辆摔坏的自行车(后来换成电瓶车),两大摞泛黄的文献,记录着这十年的足迹。从苏北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塔到徐州淮海战役纪念馆,从聚歼黄百韬兵团的碾庄圩到活捉杜聿明的双堆集,从星火燎原的井冈山到重庆歌乐山烈士陵园,我用脚丈量红色版图,行程2万多公里,足迹遍布20多个省、市、自治区。
我的身心,一直沉浸在红色记忆中。我的耳畔,经常听到19位烈士的呐喊;我的眼前,经常弥漫塌港伏击战的硝烟;我在梦中,经常和19位烈士在另一个时空心灵交流。
疾病缠身的日子,冠心病发作,胸口疼得像有人攥着我的心脏;眩晕症袭来,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即使身体抱恙,但每想到父亲那期冀的眼神,我便一刻也不敢停歇。每次出院后,我又跨上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包里装着“速效救心丸”“强眩定”,还有许多安眠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为了心中那抹红,我跋涉在岁月掩埋的荒径上。
史海觅踪
盐城有座新四军纪念馆,每天都在述说新四军的丰功伟绩。19位烈士牺牲在江苏省盐城市射阳县海河镇塌港庄(现名烈士村),县人武部也成立寻亲小组在寻找,我不是孤军奋战。2023年初,我把寻访重点放在江苏盐城。一个深夜,霓虹灯映照着“盐阜大众报”几个字,我突然想起:1944年的《盐阜大众报》应该记载着这场战斗!
在盐城市区,我找到了83岁的路吉成老人。她的父亲路曰恒也曾参与掩埋烈士。“父亲临终前说,要帮烈士找到亲人。”路吉成隐约记得,弟弟拿走的史料里,可能有记载。
在路吉成弟弟家,一本1985年的《射阳革命斗争史料》中,我看到了那篇战地报道《塌港伏击战》。“史方壮”“孙龙祥”“徐盘友”三个名字跃入眼帘,像三颗星辰照亮黑夜。80年前那场惨烈的战斗,在文字间复活:“……另一名机枪手孙龙祥,负了重伤,在临死前,对排长说:‘排长,我牺牲了,枪要带回去!’……”
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多么悲壮的一抹红!泪水模糊了双眼,我双手发抖,把珍贵资料拥入怀中——这正是我苦苦追寻的突破口!十年追寻,终于“柳暗花明”——那抹红已映在波光潋滟的湖面上。
烈士归队
2023年3月14日,在我的小屋里,射阳县人武部寻亲小组比对资料后,确认了烈士身份。通过多方联系,我们终于找到了烈士生前所在部队——“新四军3师7旅20团3营10连”,这个消失多年的番号重新浮现。那抹红,骤然苏醒。19位烈士,灰布军装,扛着步枪,微笑着向我们走来。
清明节前夕,中部战区某“红军旅”的官兵代表来到陵园。革命烈士纪念碑前,白菊花铺成一片洁白的海。“英雄冲杀连”第36任指导员张斌致辞:“你们留下的精神财富,我们将世代传承!”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父亲的笑容,那泛黄的入党志愿书在我手中颤动,就像当年父亲攥着我的手时那样激动。
“英雄冲杀连”又名“功上加功连”。连魂“英雄冲杀,决战决胜”,激励官兵,苦练杀敌本领,强军备战。前年,抢险救灾,连队新成立“十九烈士党员突击队”,战旗鲜红,冲锋在前。
如今,我常坐在陵园的石凳上,一边听海河水的鸣咽,一边翻阅《射阳红——鱼水情故事集》等红色书籍。布满皱纹的手指抚过书页,那些烈士的故事在指尖流淌。夜深人静时,我还在整理《心中那抹红》的手稿,记录着父亲勋章背后的故事,还有寻访途中收集的几十位烈士的事迹。
今年清明,我在陵园旁的公墓也为自己置了墓地:生前逝后都要永远守护这片红色热土。我深知,有些寻找还在路上,就像那些散落在历史长河中的星辰,需要一代代人用心血去擦拭,用生命去守护。
先烈如星,虽陨落人间,却永远照亮我们前行的路。那抹红是先烈留下的精神火种,早已渗入大地的血脉,从过去流淌至现在,在无声中孕育不息的生命。这一脉相承的红色基因,将继续在子孙后代中传承,让信仰之火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