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期●散文●
忆谒见冰心
作者:邵大平
冰心原名谢婉莹,福建长乐人,与二十世纪同龄。拜望她老人家,是我多年以来的夙愿。
1990年深秋的一个午后,我终于如愿以偿,在北京海淀中央民族学院(今中央民族大学)的教工宿舍楼区内,有幸谒见了这位曾参加过“五四”新文化运动、蜚声中外的文学大师。
之前,因不知她老的寓处,着实延误了一段时日。一天,忽然想起叶圣陶先生与冰心的交谊很深,何不求助于叶老的后人(当时,叶老已逝世)?我与叶府过从已久,于是,我便径直去叶老的府邸。夏满子女士(叶老的长媳、至善兄的贤内助、夏丏尊先生之女公子)热情接待了我。得知我的来意后,一旁叶老的孙媳、北京舞蹈学院的姚兀真同志,利索地为我拨通了冰心府上的电话,受话者同意接待,只说时间不能太长,以免影响老太太休息,云云。我自颔首称是。
数日后,选了个晴朗的下午,我到了位于白石桥路的这所高等学府的教工宿舍楼群。 冰心所住的这一套间,是她的先生——我国社会学界的权威吴文藻教授生前在中央民族学院时,由学校安排的住处。吴教授为江苏江阴人,1957年曾被错划为“右派”,这对他本人及冰心的身心伤害,无须赘言。新中国成立时,他们夫妻还身居日本,但心向祖国,于1951年冒着生命危险,冲破重重阻挠、刁难,回到祖国,在北京度过了他们的后半生。赤诚的爱国知识分子,竟成了“右派”,匪夷所思。
套间的门上,挂有一块牌子,上面赫然写有“医嘱谢客”四个字。原来,冰心于1980年骨折后,行动不便,医生要她少会客,多休息。我因几天前有电话约定,所以是个例外。于是,我按响了门铃。出来开门者,是位壮年男主人,问明原委后,他引我至客厅入坐,并聊了一阵。
原来,他是冰心的女婿、北京外国语学院(今北京外国语大学)的陈恕教授。老人的女儿吴青此时不在府中。客厅整洁而又典雅,环顾四周,最为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那副对联,是晚清时期维新运动的第二号人物梁启超先生的墨宝,上联是“世事沧桑心事定”,下联为“胸中海岳梦中飞”。
据悉,冰心的父亲——为抗击日寇而参加过甲午海战的谢葆璋先生,与彼时的名流梁启超、萨镇冰等,均系志同道合的爱国人士。
与陈教授谈过一会儿后,他先去与老人作了通报,然后引我去冰心的卧室兼工作室。室内十分整洁,两张单人床并排摆放着,显然是冰心与保姆住在一起。
冰心老人因不利于行,她面向房门,笑容可掬地端坐在办公桌前,我上前与她握手并向她问候、请安,老人让我坐在她身边交谈。她的第一句话是:“令尊大人(邵力子——编者注)是我一向很敬重的人。”边说边把一本十分精美的来客签名册摊到我的面前,说是要我留下大名及地址。她的谦和,让我有些局促不安而又肃然起敬。
当我谈到我在江苏宜兴工作时,老人接过话茬说:宜兴是个好地方,出产的东西很多。我正惊诧老人何以对宜兴如此了解时,她则接着解释道,“文革”前,她曾以全国人大视察团一员的身份到过宜兴,给她留有较深的印象。
我不无冒昧地问老人,近年来只看到您老的短篇大作,不见了中长篇,是否因为年龄和精力的缘由?她微微一笑说,不完全是。
在谈及自然法则时,冰心主张安乐死。她说,死是解脱,是了断。一个人长病不死,不只自己很痛苦,家人、亲友都很痛苦。又说,我已对我的保健医生说过,将来到我不行时,给我打一针,让我安乐死。我说,我们国家现在还不提倡安乐死呵!
约莫谈了半个多小时,我不忍多打扰,便起身告辞。冰心说,秀才交情纸半张,临行送你两句话:一,我支持你在基层工作;二,托你带去我对你家人的问候!我再次紧握她的手,谢个不停。
90高龄的冰心,脸色红润,耳聪目明,思路清晰,反应敏捷。这一切,要比她的实际年龄小得多。是人瑞,是贤者,令人钦敬!
“十年浩劫”后,确切地说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拨乱反正,落实各项政策(其中当然包括知识分子政策)这一民心工程在全国启动,知识分子的早春终于来临。其时,国家有关部门及中央民族学院等,计划为二老单独建造一所房子,以改善他们的居住条件,还他们应有之待遇。这对吴文藻教授和冰心而言,是受之无愧的,但却被这双贤伉俪委婉谢绝了。从来注重名节和操守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品德,在他们二老身上,得到了绝好的体现,足以垂范今人与来者。
冰心一生,笔耕不辍,凡七十五载之久,这在古今中外文坛上,是极少有人可以与之相比的。
1999年2月28日,冰心于北京医院逝世,走完了她99年光辉而又不平凡的人生历程。流光不驻,哲人其萎。冰心虽去,青史有情。老人与我晤面、畅谈的这一幕,萦绕脑际,历久难忘。
今年,正值冰心大师辞世11周年,以此拙文,作为对她老人家虔诚的心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