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林弹雨中的文艺兵

　　我是16岁参军，先在新四军一师一旅文工团任团员、文化干事，后来当编剧、导演，带职下连队当指导员，带兵打仗，在党的教育下，在艰苦的战争环境中，从一个不太懂事的小文工团员，磨炼成一个人民战士。随着形势发展，新四军几个师扩大改编为华东野战军的好几个主力兵团。由于我们二十三军（原为新四军一师粟裕的部队）当时是华野的精锐主力部队，凡是啃硬骨头的大仗、恶仗都少不了我们二十三军，所有的主要战役我都亲身经历过。例如鲁南战役消灭第一快速纵队、打枣庄消灭敌整编五十一师、活捉中将师长周毓英、攻打孟良崮消灭国民党王牌军张灵甫的整编七十四师。淮海战役（活捉杜聿明就是我们二十三军抓到的）、渡江战役、解放杭州、上海，抗美援朝等我都亲身参加，耳闻目睹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
　　战争年代的文工团，遇到的困难是人们想象不到的，我们穿的都是农民用手摇纺纱车纺的、粗线织成的土布，很厚很硬，也很结实耐穿。发的棉军装套在身上拖到膝盖下边，棉袄不像棉袄，大衣不像大衣。因部队军衣只有大、中、小三个号码，我们都只有十六七岁，还有两个更小的女演员只有十三岁，就是小号的棉衣也很大。棉裤长得拖地，没法行军打仗，只好把裤脚管朝上卷两层，裤腰朝下卷两层束在腰间，这一来，棉裤是短了，但腰就粗了，大棉衣一罩，腰间鼓起了大肚子，十五六岁的大姑娘鼓着个肚子就像怀了孕一样。后来首长看到了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家七手八脚剪的剪，缝的缝，把军装都改小了。虽然不怎么好看，但大家已感到很满足了。演戏用的乐器也很简单，没有钢琴、大提琴，只有笛子、唢呐、二胡、口琴。二胡是用大炮弹壳锯开，蒙上羊皮自做的，声音清脆，就连一套锣鼓都是从敌人那里缴获来的。
　　1946年北上，进入山东沂蒙山区，老百姓的生活也非常贫困，那里只长红薯、高粱，根本看不到大米。我们吃的高粱煎饼还不完全是高粱米做成的，只有一半高粱米加水调在一起磨成糊糊，然后再加一半切碎了的红薯藤掺和在糊糊里一搅和（红薯藤在江苏只是喂猪的青饲料），烤出的煎饼朝太阳光一照，就像厚厚的一张草纸，干巴巴地吃下去，大便都解不出来。就这样，为了吃饱了肚子行军打仗，从来不叫苦，照样吃得很香。战士们还编了个顺口溜：“山东、山东，高粱煎饼卷大葱，吃得大便都不通，要想吃大米，反攻回华中。”体现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吃的菜也非常简单，吃稀饭时最好的菜就是用一个瓦盆装着一些用盐巴炒的黄豆。有时黄豆盐放少了不下饭，豆吃多了，又怕菜不够吃，自觉的同志只好数着吃，夹两三粒豆子就喝几口稀饭。有的同志忘了数，一下子夹七八粒，当他自己发现夹多了，难为情地悄悄走开，躲到一边去喝白粥。但是大家没有不满，更没有牢骚，从来没有埋怨这种艰苦，而认为这是应该的，都默默去承受。津贴费只有二两黄烟的钱，不抽烟的就“友爱”给抽烟的。一条毛巾天晴洗脸，天冷晒干当围巾，没有牙膏、只发一小袋“无敌牌”的牙粉，就连吃饭的用具都是向老百姓借。每人只发一只“洋瓷碗”吃饭喝水用，打菜的盆子都是向老百姓借那种洗菜或和面的盆子。为了借盆子打菜还闹过一次笑话。当时的沂蒙山区很贫困，当时老百姓用的盆子，都是青瓦或者是红瓦，农村土窑烧的那种瓦盆子，有的是洗脸盆，有的是洗菜盆，有的是尿盆，都差不多。而且老百姓穷得只一个土炕，甚至连个桌子都没有，各种盆子经常放在地上，搞不清哪个盆子是干什么用的。有一次，打完胜仗，老百姓慰劳我们，送来一只大肥猪，好不容易吃红烧肉。那值日的一听吹号开饭了，心急慌忙地从地上拿起两只瓦盆就朝伙房跑。老大娘一看追在后边就喊，老大娘喊的是土话“同志，尿盆，尿盆……”“……要盆？！吃完红烧肉就还你……”拿着瓦盆朝伙房跑得比兔子还快。打回的红烧肉没有桌子就朝地上一放，大家围着盆子蹲在四周就吃开了。大家吃着吃着总觉得有一股什么味道，但是难得吃一餐红烧肉，你一块我一块，呼啦呼啦地还是吃得光光的。大娘跑来一看说这是尿盆呀，“啊，尿盆，我还以为你说‘要盆’呢”。当大家知道这是个尿盆还乐哈哈说“不要紧，红烧肉加了香料，吃了行军打仗更有劲”。连汤都喝得光光的。这虽然是闹了一场笑话，但这是真事，充分地显示了我们部队当时的艰苦生活和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当年艰苦的行军、打仗，一晚要走一百二十多里路，天快黑就开始走，一直走到第二天太阳快出来，敌人的飞机来了，我们也都吃饱躺在地铺上睡着了。由于汗流浃背，无法洗澡，男女团员身上生了虱子，一有空烤火就抓虱子，朝火里一丢，格嘣格嘣响。女同志虱子爬进了头发，当时都是长辫子，为了要演戏扮演各种角色，比如：农村姑娘、老奶奶、大嫂子、当官的姨太大、地主婆等，不像现在什么样的假头套都可以买到，故而长辫子未经组织批准不能随便剪掉。也有个别女同志头发里的虱子太多，受不了，气得偷偷剪了头发，最后只好在生活检讨会上作检讨，还要受处分。但过后想想又笑了，毕竟虱子全部消灭了。整个部队生活条件虽然极端艰苦，但我们具有崇高的理想和坚定的信念。
　　从1946年到1948年解放战争的规模越打越大，越打越残酷。大家分开几天一见面相互问候的第一句话就能看出当时的气氛，“哎呀，你好，怎么还没死呀！”只要一打仗，流血牺牲是常有的事。今天还有说有笑，说不定一场遭遇战，第二天这个战友就牺牲了，这就是战争！战斗一打响，文工团的女同志全部下战地包扎所照顾伤员，男同志全部下连队,带着担架,紧紧地跟在突击队、敢死队后边，只要看到有一个战士倒下了，不管敌人的机枪、炮火多凶猛，就要冲上去把伤员抢救下来送往包扎所。当时部队有一条军纪，在战场上，任何危急情况下，不允许丢下一个自己的伤员和牺牲同志的遗体，因为他们都是为革命倒下的。所以当时文工团员的信念，宁可自己牺牲也不能丢下一个伤员。
　　打确山那一仗，我下到三○团，和连队一个文化教员带着担架，正从这个炮弹坑跳向另一个炮弹坑时，突然一阵机枪和迫击炮打过来，担架炸飞，文化教员身上还背着一个伤员就被机枪扫倒了。而我呢，背起一个重伤员正朝山下跑，希望赶快把他送到包扎所抢救，可是他的伤势太重鲜血流了我一身，跑到半山腰他头一歪就牺牲在我背上了。当我将烈士遗体送到包扎所时，我自己突然感到颈脖子里热呼呼，手一摸血淋淋的，原来是在颈脖子后边飞进一块小弹片，如果再打进去一厘米，伤了中枢神经，不死也是植物人了。幸好命大，弹片取出后没有事，至今只留下一点小疤痕。
    1947年打枣庄，从1月9日直打到20日，我军从外围打到枣庄城里，进入巷战，面对面没多远，快要拼刺刀了。就在战斗间隙中，我们文工团队长陈国桢是一个很好的男中音，他和一个小同志拿着铁皮喇叭，对敌人开展政治攻势，喊话叫他们投降，“穷兄弟们，你们也是穷苦人被迫当壮丁的，现在已经被围困几天几夜了，大雪天，天寒地冻，再围困你们半个月饿也把你们饿死，快投降吧，缴枪不杀，宽待俘虏……”他们当官的也对我们喊：“怕什么，我们有的是美国牛肉罐头，美国飞机给我们空投，你们有嘛？你们只能吃枣子唷……”为什么讥笑我们只能吃枣子呢，枣庄出枣子，好多仓库堆满了资本家用麻袋装的枣子。战斗进入巷战后，水泥地上没法挖工事，就拿大麻袋装的枣子堆得厚厚高高的当掩蔽体。一时饭送不上去，战士饿得无法支持时，就用刺刀挖开麻袋，抓把枣子充充饥，所以他讥笑我们。陈队长旁边这个小同志气得鼓鼓地喊：“吃枣子也不差，老子就凭小米加步枪，打得你屁滚尿流！装备那么先进的第一快速纵队刚被我们消灭，你们再不投降，马上也要完蛋了。”他越讲越气，激动得就站起身来了，脑袋和身子都露出了掩蔽体。陈队长见势不妙，赶紧站起身来想把他按下去，谁知一阵机枪扫过来，被队长按下去的那个小同志没打着，而站起身来的陈队长自己却中弹了。这时天还下着雪，文工团正在包扎所帮助抢救的女同志一听说自己的队长负重伤了，赶忙找了四块砖头烧得滚烫，用衣服包好放在伤口边，怕鲜血结冰冻坏伤口，连夜朝后方医院送，可是因出血过多，在送往医院途中就牺牲了。
　　我们有一个纵队文工团的女演员叫杨珍，民歌唱得特别好，《绣金匾》、《南泥湾》，战士们听了都叫她“金嗓子”，戏也演得特别好，演《放下你的鞭子》、《血泪仇》边演边哭，感动得战士们都流泪。豫东战役时，女同志都下到火线的包扎所。有一天上级命令她从包扎所带着12付担架，将12个重伤员朝后方医院转送。因为包扎所一般都设在营、团指挥所附近，伤员从火线上抢救下来，先在包扎所消毒包扎一下以免出血过多，医疗设备非常简单，重伤员要治疗必须立即送往后方医院。那次只有三个女演员带着12个重伤员，也就是说一个女演员要照顾四个重伤员，还有几个战士带着枪负责护送。平时部队行动都是夜里，因为敌人的飞机非常猖狂，白天不能送伤员，但是因为重伤员出血太多，不能拖延时间，只好白天走。正当走到一片开阔地上，突然冲过来三架敌飞机，疏散也来不及了，重伤员又不能从担架上跳起来逃避，杨珍身边担架上躺的这个伤员是个排长、二级战斗英雄，一只手炸断了，她脑子一闪，无论如何就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好战斗英雄。这时有人喊着她名字“杨珍，快隐蔽”，她却喊着：“不要管我，保护好伤员……”这就是她坚定的信念。怎么办？杨珍急中生智，用自己的身体趴在重伤员身上掩护他。敌机飞得很低，刺耳的呼啸声似乎就是从头顶上擦过去一样，一股狂风震得树叶都哗哗朝下掉。这三架飞机低空沿着担架这条线俯冲下来，一梭子机枪，十几个炸弹扔下来，十几个人一下子就死了七个人，几乎打死了一半，女演员杨珍也牺牲了。被掩护的那个重伤员清醒过来，发现趴在他身上的杨珍死了，而自己没有死。这个炸断了手的排长就跟疯了一样对着杨珍的尸体哭喊着：“你不该死呀，你完全可以跑呀，都是为了我呀……”“你不但是个好党员，还是个好演员，你能为那么多部队唱歌演戏，鼓舞斗志打胜仗，战士那么喜欢你，可是为了掩护我，你自己却牺牲了……”在担架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当没有牺牲的战士，用铁锹将杨珍等七人的遗体就地掩埋时，连个牌子都来不及写。掩埋时这个伤员从担架上滚到地上。跪在土坟前，哭喊着“我只要不死，一定像你那样，做一个党的好儿子！”
　　伟大的事业需要伟大的精神——铁军精神。为了打败日本鬼子不当亡国奴，为了推翻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为了赶走美国野心狼，我们一个师先后70多人的小文工队，竟牺牲13人之多！阵亡者占了全队五分之一。从一支文艺队伍的小侧面反映几百万人民军队的铁军精神和他们的丰功伟绩。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他们用鲜血换来的。他们心中装着祖国、装着人民、装着共产主义的崇高理想。今天，在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宏伟目标中，万众一心、携手共进，让伟大的民族精神大发扬，祖国的明天一定会更加壮丽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