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骨灰盒中放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口琴,这是她心仪的宝贝。
这把口琴不知产于何年何月,但“上海制造”几个字隐约可见。当年,母亲曾是一位英姿飒爽的新四军女兵。她曾吹着这把口琴,送别奔赴抗日前线的战友;到前沿阵地和战地医院慰问抗日官兵。
这把口琴见证了母亲的光荣过去,也伴随了母亲的风雨人生。可如今曲终人散,琴儿也归于尘土,再也不能发出动人的声响……
上海谋生
1937年夏,黄浦江边,一群年轻的学子正唱着一首悲凉的歌曲——《松花江上》。旁边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其中有一位穿着白衬衫、黑裙子的小姑娘,边唱边哭,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忧伤。许多年后,这个小姑娘成了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叫唐汉南,乳名小兰,1926年生于湖南省浏阳县一个普通的农家。起名为小兰,据说是因为家中重男轻女,为了拦住女孩,再生男孩。1937年春,湖南农村闹饥荒时,外婆带着两个女儿到上海谋生。这一年,大姨唐汉英16岁,母亲唐汉南年仅11岁。
外婆在位于上海法租界辣斐德路(即现在的复兴东路)442号一家客栈中当雇佣。这是一幢老式的临街楼房,共住有14位房客。外婆负责烧饭、洗衣;大姨负责买菜、熨烫衣服、打开水、收拾房间;我母亲则给单身房客送饭菜、买香烟、帮助女房客带小孩等。娘儿仨几乎把房客的所有家务活都包下了。虽然一天到晚忙个不停,随叫随到,但有粗茶淡饭,温饱无忧,还能节余一点钱寄回老家,也就心满意足了。
租界里的客栈是一个流动的小社会,商人、舞女、学生、报人、老板、传教士等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我母亲比较乖巧,受到房客喜爱。一个舞女还认她为干女儿,教她学习了一些舞蹈、音乐知识,并介绍她在赵丹出演的《马路天使》电影里,当过群众演员,扮演一个天真的小女孩。
为了想让女儿出人头地,外婆把我母亲及大姨送到一教会女校读书,实际上是晚上去当旁听生,不耽误白天干活。
她俩念了几个月的免费培训班。后来,姐妹俩又经一位姓林的房客介绍,到上海中华女子职业中学附小读书。这所职校是鲁迅夫人许广平创办的,属于半工半读性质,不要学费。放学后,大姨就帮着外婆打扫房间,我母亲则在楼梯的角落里做功课,晚上也是在楼角里住。虽然是寄人篱下,条件很艰苦,但有书可读,则其乐无穷。母亲还常写点文章,她有一篇征文《可爱的早晨》在上海《申报》上发表,奖品是一把口琴。
正如母亲在征文中所引用的一句话“中国之大,却容不下一张宁静的课桌”,全面抗战爆发后不久,上海又发生了八一三事变,日军飞机狂轰滥炸,上海街头巷尾横尸遍地。
女子职校停课后,老师、学生纷纷走向街头参加抗日示威大游行,在大街小巷刷写抗战标语,在黄浦江边用文艺的形式宣传抗日,唤醒国人。母亲、大姨也加入其中。
送别亲人
母亲当年参加新四军是受大姨的影响,而大姨又是受到恋人林淡秋的影响。他是大姨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
林淡秋最初是大姨的服务对象,他是个文化人,住在客栈里一间9平方米的小屋里,房间很乱,堆满了书籍和稿纸,深居简出,昼眠夜作。我大姨在为其整理房间时,经常埋怨自己命不好,林便及时开导她“不是命不好,而是社会不好”,同时深入浅出地向她讲一些革命道理。后来大姨对林的好感与日俱增,并按照他的要求,冒着生命危险,及时把一卷卷文稿送到上海地下党的秘密接头地点,还参加了他领导的上海文化界抗日救亡服务团。
提到林淡秋,人们或许会感到有点陌生,但提到苏联的长篇小说《列宁在一九一八》,大家一定耳熟能详。这是林淡秋上世纪三十年代翻译的作品,后来改编成电影,风靡一时。他还参与翻译了美国著名作家埃德加·斯诺的长篇报告文学——《西行漫记》和《续西行漫记》等著名作品。
林淡秋1906年生于浙江海宁,与柔石是大学同学,并有过合著;胡乔木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他在“左联”任职时(常委、组织部长),与瞿秋白、蔡和森、恽代英、肖楚女、沈雁冰等早期共产党人都有很深的交往,其文笔还得到过鲁迅先生的青睐。新中国成立后,林淡秋曾任《解放日报》编委、《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兼文艺部主任、浙江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省文联主席等职。
1941年初,林淡秋奉命来到苏中革命根据地滨海,成为一名负责办报的新四军文职干部。1942年秋,我大姨按照丈夫的旨意,改名为唐康,毅然离开了上海,参加了新四军。1943年冬,苏中根据地将原《滨海报》改编为《苏中报》。新四军第一师师长兼政委粟裕任社长,林淡秋任总编辑,直至抗战胜利。
1941年、1942年,母亲先后两次送别大姨夫、大姨去苏中抗日根据地。大姨离开时,母亲情绪异常激动,她紧紧地抱住大姨,不停地哭着:“姐姐,我也想去!我也想去啊!”大姨说:小兰,我们不说再见,你也不许掉眼泪。你不是会吹口琴吗,给我们吹一支送别曲吧!
母亲忍住眼泪,吹了一首《毕业歌》,目送着亲人渐渐远去。
投奔革命
1944年春,母亲即将读完初中时,在学校里意外地接到了一封从江苏宝应安丰镇寄来的信,拆开一看,悲喜交加!信是大姨亲笔写的,内容大意是:我生了重病,需人照顾,你要尽快做好离开上海的一切准备,近日有人去接你……
大姨到底得了什么重病?母亲和外婆都在流泪。可一想到很快就可以与朝思暮想的亲人见面了,心里又有了些许欣慰。
几天后,母亲便与一位前来接她的、身穿便装的年轻人一道乘船前往苏中革命根据地。途中,来接她的年轻人道出了实话:“你姐啥病也没有。我是按你姐夫的指示,来接你去当新四军的!”
随后,我母亲在抗大九分校(苏中公学)经过一段时间短期培训后,被分到新四军一师战地服务团从事文艺工作。母亲曾告诉我,她在宝应里下河地区生活时,物质条件异常艰苦,开始吃玉米糁子,后来吃红糙米,平日很少见荤腥。艰苦的生活往往能磨练人的意志,母亲在这里快乐地成长。
那时,母亲与剧团的战友们冒着战火硝烟,先后赶排、演出了《放下你的鞭子》、《工农兵学商联合来抗战》及舞剧《白毛女》、话剧《雷雨》等文艺节目。因为母亲曾在上海“孤岛”生活过,接触过“繁漪”之类的人物,加之她相貌出众,国语讲得比较标准,所以饰演“繁漪”这一角色得心应手、惟妙惟肖。此外,她还经常用口琴为战友们表演节目,丰富部队的文化生活,一度被誉为“军中百灵鸟”。
往事依依
在我记事的时候,母亲就经常用口琴为我们兄弟4人演奏《喀秋莎》。我学口琴时,第一支学会吹奏的便是这首歌。可以说,母亲是我们兄弟音乐上的启蒙老师,虽然我们也很努力,但总觉得没有母亲吹得好听。
后来,我曾听母亲讲过一个故事:1944年8月,她随剧团到山东的一处前沿阵地慰问时,用口琴演奏了《喀秋莎》。当时,苏联有许多抒情歌曲,悦耳动听,非常受战士们欢迎。有一位年轻的战士找到母亲说:“小兰妹妹,你口琴吹得真棒!等我打鬼子回来,你能教我吹《喀秋莎》吗?”母亲微笑着答应:“行啊、行啊。我等着你!”可是,第二天,这位年轻的战士便牺牲在战场上。母亲在送别他时,含泪在他的遗体前吹奏了《喀秋莎》。
母亲的口琴由于年代久远,琴边的电镀层已经掉落,还有一些锈斑,甚至连复音也吹不准了。我曾用自己做木匠活挣来的钱买了一把崭新的口琴,想让母亲把这把老掉牙的口琴换掉。可她说啥也不肯,还批评了我一通,我很受委屈,其实我根本不懂母亲的心。
抗战胜利后,我大姨、大姨夫回到了上海,负责编辑《时代日报》,而母亲因为要照顾年迈多病的外婆、外公,只好回到了老家湖南。后又几经辗转,母亲来到了她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洪泽湖畔——泗洪县,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幼儿教师。
人老了爱回忆往事,母亲最爱回忆的就是那段当兵的岁月。在人生的最后岁月里,她得了老年痴呆症,许多人和事都忘却了,唯一没有忘记的就是这把口琴。她用手绢把口琴一层层地包好,经常默不作声地痴痴地望着它……
母亲是在2010年初“走”的,她走在山花烂漫的春天里。我想,天堂里的母亲一定不会寂寞,因为她经历过人间的风雨,走过峥嵘的岁月,更重要的是,还有那把心爱的口琴永远地陪伴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