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3期●专 稿●

怀念张爱萍将军

作者:邓德江


  2003年7月5日20点35分,这一凝固历史、停住日月的时刻,张爱萍将军——一颗军旅耀眼的巨星陨落了。
  将军的情怀
  在万般悲伤中,常常使我想起老将军的为官、为人、为父、为夫之道,是那么清廉,那么正直,那么慈祥。
  记得,当年老将军还在职在位的时候,他工作起来简直就是一个狂人,早起晚睡,废寝忘食,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一点便是在批改诸多文件时,他从不圈圈点点,签名完事,而是认真阅读,反复斟酌,把自己富有远见卓识的观点一一跃然纸上,使机关人员既受教育,又便于操作。对重大事件和重要文件,他总是能提些前瞻性的建议和部队未来发展的大胆构想。比如,军队不许经商这件事,1997年党中央、中央军委做出决定,部队、武警不得经商。而早在1987年时,老将军就已在国防科工委率先实施,他不许军人做生意的理由,是怕部队把人格当商品一样卖掉,腐蚀和异化成另类。
  将军的一生光明磊落,坦荡无私,虚怀若谷,与世无争。将军做人做事都极讲究高洁和原则。他的座右铭是:“勿逐名利自蒙耻,善辨伪真羞奴颜。”他从不趋炎附势、阿谀奉承。老将军用自己一生不屈不挠的伟大精神,诠释了毛泽东主席的两句诗词“雄关漫道真如铁……”,“……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意境之美。
  将军就连细小的事也从不忽视其做人的准则。由于老将军的声望远播,又是公认的著名书法家,军内外求字的人络绎不绝。但老将军从来都是给残疾退役军人、学生和老区人民题写,其他不管什么恶俗的诱惑,也不管什么样的沽名钓誉者,都不可能动摇他的心志。
  对待老伴李又兰,更显将军的大丈夫情怀。记得1998年冬季的一天早晨,一场薄雪过后,青山绿水都银装素裹,到处是一片洁净而淡然的景致。
  老将军像往常一样,早晨六点半左右起床后,在几只晨鸟叽叽喳喳的陪伴下,来到幽静的庭院中做着自创的早操。这时,暖暖的太阳已从东方冉冉升起,笔直高大的白玉兰树上,雪已开始噼哩啪啦地往下掉,就像天女散下白色的云霞,美丽而柔和。
  快到八点吃早饭的时候,老将军奇怪地感到异常,老伴今天怎么没跟以往那样出来锻炼呢?就挨个房间到处找,都没见她的影子。他心急火燎地去问旁边的警卫:“小鬼,奶奶哪去了,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呀。”
  得到的回答:“深夜奶奶病了,到301医院看病去了。”
  “立刻备车。”老将军急迫地对身旁的司机说:“赶紧去301。”
  司机费解地说:“早饭都准备好了,首长您吃点东西再去。”
  “不行,马上就走。”
  这样,去了301医院看到夫人后,将军忍不住握着她的手,嘘寒问暖,不知怎么表达才好。直到主治医生说没啥大碍了,老将军才把紧握的手放开。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老将军待小孙儿牛牛,就更宠爱有加啦。那时老将军虽已是78岁的高龄老人,却每天都步行到北海幼儿园去接孙子,不管警卫部门为首长的安全如何提意见,都不能改变其初衷,直到牛牛上了皇城根小学。
  将军对身边的工作人员也胜似亲人。尤其年轻战士,只要努力学习,他都鼓励引导他们,让他们用丰厚的知识去应对未来广阔的世界,不让他们蹉跎岁月、虚度光阴。那些凡能有助于他们积极向上的事,老将军都会不惜财力物力地给予帮助和支持。相反,对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没有理想和追求的下属,他绝不宽容。
  寻找佘大姐
  我是1987年3月受军委办公厅委派来到将军身边做秘书工作的。报到那天初见首长时,我有点诚惶诚恐,不敢相信平常多次神往的人,现在一下儿就在面前了!还是将军的亲切与谦和,让我没了怵感,不大一会儿,便轻松愉快地攀谈起来。首长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邓德江。”
  “这个名字起得好,”他放下手里的笔,风趣地说道:“德江德江,有德便有江河湖海,以后一定能成气候。”
  “谢谢,”我应老人家的手示,端坐在对面的皮椅上,说:“谢首长的吉言。”
  “还挺机灵,家是哪儿的?”
  “湖北随州人。”
  “噢,随州人,好好。等有机会请你帮我打听一个人,有位姓佘的大姐,早年在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工作,后来到了你们随州、应城一带。她帮咱共产党做过很多好事,也救助过不少同志。可惜多年没有联系了。我们共产党人不管到什么时候,有了何种变化,也不能忘记对党组织有过恩的人。”
  “请首长放心,我会尽全力寻找的。”
  之后,尽管几经周折,最终也没打听到那位大姐的下落。可将军知恩必报的崇高品格,却让我深深地感到古人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如果连人都做不好,还能成其大气吗?犹如后来首长送给我的“勤勤恳恳做事,干干净净做人”那句话一样,意蕴无穷。
  在他老人家的关心教育下,我的人生观得到了升华,面对功名利禄,我心淡如水。
  尤其1987年12月,我两个月大的儿子重病在301医院住院期间,每天看到孩子痛苦地躺在玻璃罩里,我心疼得好似刀剜一样。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受这样的罪,为什么不让我去替他?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以后,我更是恍恍惚惚,成天泪眼婆娑,不知如何是好。当老将军得知后马上给301医院的廖文海副院长打电话说,不管想什么办法,一定尽最大努力救孩子。还极力安慰我说:“别着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结果,真就应了首长的话,孩子从死神的手中夺了回来。
  难忘的谈话
  1992年酷暑的季节,首长突然找我谈话。
  那天下午,太阳稍弱的时候,我陪老将军踩着满地树影在院中漫步,当走到葡萄藤底下时,首长突然问我:“小邓啊,你都跟了我5年多了,有没有为以后打算过呀?”
  一听这话,我的血一下涌到了头顶,并用最快的速度搜索着近来是否犯过什么错?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为什么首长会突然问我这个问题呢?经过反复思索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我才哽咽地回答:“我没有想过,首长如果觉得我不合适,不想让我在这干了,我可以马上离开。”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问你有什么想法,需不需要帮助?”
  我依然哽着嗓子回答:“我自己没有什么想法,也从没想过要去哪。如果首长要安排我,我服从。”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首长进一步强调说:“我已经退下来了,跟了我这么多年,趁现在还能说上话,你如想走,我好帮你安排安排。”
  听了这感人肺腑的话,我深吸一口气,才没让泪水流下来,心想:“多么透彻开明的好将军,我却误会了他的一片好心。要知道我的事业、前程、命运和理想的归属,就是跟他和他这温暖的一大家人在一起,从不曾想过要离开他们,这一刻倒让我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了。”这么想着时,再也抑不住的泪水如泉而涌。
  为掩饰尴尬,我佯装扭过身,把掉下来的一条葡萄藤重又搭到架上,侧着身抽咽着回答:“我哪也不去。遇到首长是我的造化,终生呵护都来不及呢,还能有别的想法吗?再说,我还年轻,无后顾之忧,我不想离开您,除非您不想要我。”最后这句话已带哭腔了。
  见我如此伤感,首长也激动得抬起木龙手杖,照我屁股就是一下儿,高声说:“好小子,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说实在的,我也舍不得让你走,这么多年的感情了,哪能说分就分了呢?只是怕耽误你,让你在我这耗时间久了,岂不遗憾终生?”
  “我走了才会遗憾终生呢,您别再说了,反正我赖在您这了。”
  首长听后,像孩子般纯真地笑道:“既然你这么说,可别怪我自私自利没替你打算啊!”
  我这才破涕为笑地返回身,毫不掩饰满脸都是泪痕地望着他,险些又挨一拐杖。
  这样,我在将军身边一干就是23年。用将军儿子的话说:“小邓是老爷子的‘死党’,老爷子好多话就和小邓说,不和我们说。”其实,他只说对了一半儿,但凡人间以心换心者,才能得之于心也。实在是首长的高风亮节,鼓舞了我无怨无悔地追随他。
  就在老将军仙去的头两个月,有一天晚上,外面下着毛毛细雨,风萧萧地在窗外茂密的树间穿梭不息,好像要有太多的天语向人们倾诉。
  老将军由于气管已被切开,无法用语言表达,就在我手心里比划来比划去的,没有人明白他要说些什么,他自己也很焦急。我就找来一个硬纸壳和笔,在硬纸壳上面放好白纸,把笔交到他手里,老人家写出“秘书科长”四个字。我明白,他又在为我的事操心了。我就开玩笑地对他说:“那个不行,科长是团职,而我现在已是副师了,别的还差不多。”他听后虚弱地点了点头。
  当天夜里,我顶风冒雨地回到家以后,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越不是滋味就越想:“首长都病重得这样了,还在为我的去留问题操着心,他是认认真真、切切实实地想帮我,而我却跟他开那样玩笑,真是……”那天夜里我悔恨得哭了很久很久,我一遍遍地想起古人说过的话:“国之所以兴,视民如赤子;其亡也,视民若草芥。”能在如此体恤下属、关怀备至的老将军身边工作,人生足矣。
  老将军一生酷爱荷花那出污泥而不染的高贵品格,他不只一次地说过,不管做人做事都要像彭老总那样,为了追求真理而不惜粉身碎骨,用自己的行为,实现一个共产党人真正的誓言。他的言行至今在感染着我。
  他品德高尚,正气凛然,高瞻远瞩,疾恶如仇。真可谓:
  铮铮铁骨撼人心,赤诚肝胆泣鬼神。
  一生清廉映日月,榕树情结化昆仑。
  将军英名垂千古,教我之恩似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