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1期●缅怀篇●

碧海丹心忆陶勇

作者:  胡家华

革命前辈陶勇同志含冤逝世至今已整整四十年了,抚今思昔,追怀老首长,不禁感慨万端。
  战争年代我就久闻陶勇的大名,直到1952年秋他从九兵团调任华东海军(后改东海舰队)司令员后才得以相识。那时,我在司令部任通信参谋,在舰队作战室值班,交接班时几乎天天与他见面。遇到他担任首长值班时更是朝夕相处。晚上,他就睡在行军床上,相处久了,对首长的为人处事和脾气慢慢地就熟悉了。
  陶勇同志对党忠诚,为海军建设呕心沥血。1953年2月24日,他刚到任不久,就率领以“南昌”舰为首的舰艇编队赴南京下关接受毛主席的检阅。这是他第一次面见毛主席。毛主席握着他的手说:你就是那个敢于炮击英国“紫石英”号的陶勇同志吗?好!好!敢于摸帝国主义的老虎屁股,有胆量,将东南沿海交给你,我放心。
  检阅了鱼雷快艇表演后,毛主席在“南昌”舰的会议室里挥毫题词:“为了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一定要建立强大的海军。”
  陶司令把这个题词铭记在心,回来后就带领有关部门领导,苏联专家及参谋人员深入沿海,足迹几乎跑遍了东南海疆、岛屿。他勘察地形,研究布防,为建设基地、军港、码头、岸炮阵地与观通站网夜以继日,历尽艰辛。技术人员缺乏,他从上海请来两位懂建筑的工程师,还从康副政委处挖来学过建筑工程的秘书夏冰,组成技术班子,并招来一些大学生边干边学。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经数年奋战,终于在北起连云港,南至厦门、东山岛,筑成了一座座不同射程、不同方位、火力交叉的岸炮防御网以及大大小小的军港、码头,为加强祖国的东南海防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陶勇同志对部下要求严格,实事求是,宽厚待人,勇于承担责任。记得1954年夏的一天夜里,我值班时接到一份“发现敌喷气轰炸机十架,入侵领空”的报告。十万火急,我不敢怠慢,叫醒了值班首长、舰长马参谋长。马参谋长火急通知上海市政府、空军、防空军。一时间,防空警报齐鸣,空军、高炮、探照灯部队都进入了阵地,舰队首长们也赶到了作战室,气氛十分紧张。时间一分分地过去,听不到飞机声,我感到有点不对劲,悄悄到报房查询,领班的是个女同志,她一复查,脸都吓黄了,原来忙中有错,对错了密语表的格子,误将“美军舰一艘入侵我领海”译成了“飞机十架入侵领空”。我慌了,赶紧报告,马参谋长气得脸通红,将这位女同志叫到作战室,好一顿“熊”,“熊”得她直哭鼻子。马参谋长随即又“熊”我:“你这参谋长干什么吃的?电报不查清就报告!”我很委屈,刚想申辩,陶司令开口了:“好啦!这个不怪值班参谋。飞机这么快,查清了再报告,若是真的,上海早已成一片火海了,立即报告是对的,问题已出来,这个担子我来挑。”陶司令回头对我说:“用我的名义通知有关单位,说这是一次‘防空演习’,事先没有预告,向他们道个歉”。一场虚惊,就此结束。
  陶勇同志处事机智果断,应变能力特强。1956年,苏联太平洋舰队访沪前夕,他突然将我叫去说:“遇到个难题!通信处报告,苏联太平洋舰队用英语同我们电台联络,报务人员不懂英语通信,无法联系上,只好请你上电台同他们联系。参谋当报务员,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辛苦辛苦,这几天你就不用参加作战室值班啦!”
  6月20日晨,我收到苏联太平洋舰队一份英文电服,电文是:“东海舰队司令陶勇将军阁下:编队已抵达长江口,特向你致意。”落款是苏联太平洋舰队司令雷·安·切库罗夫海军中将。我立即送交陶司令。陶司令看后说:“立即回电,热烈欢迎他们来沪。”我有些为难说:“英语我是半吊子,回电有点困难。”陶司令哈哈大笑说:“脑子太死!你只要将电文的称呼调个头,把太平洋舰队司令放在前面,我的名字挪到后头,电文内容可查查英汉字典,换上热烈欢迎访沪不就行了吗!”
  我按照他的指示去办,过了这一关。陶司令对接待太平洋舰队十分重视,特地成立了接待指挥部,由马参谋长任总指挥,指挥部设在外滩和平饭店。三艘军舰停泊在黄浦江中,巡洋舰“德米特里波·日阿尔斯基”居中,“智谋”、“啟蒙”两艘驱逐舰分列左右,场面十分壮观,引得上海万人空巷,纷纷赶到外滩来看热闹,一时人山人海,盛况空前。记得当时上海有个市民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婴,将其取名为“智谋”“啟蒙”。此则新闻经《解放日报》报道后,这两艘驱逐舰舰长还带了礼品登门拜访,一时传为佳话。
  陶勇同志善于倾听部下的意见、建议,只要合理,他会立即采纳。1958年10月10日,浙江上空发生一场空战,晚上,温州水警区报告:“民兵在田里发现两枚导弹,一枚是残骸,另一枚未爆炸,是完整的,请示如何处理。”我报告了海军作战室,答复是:“命东航派专机送北京。”参谋们听了议论纷纷,都想看看导弹。陶司令马上说:“对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先睹为快。通知东航,十点正,飞机在江湾机场停一停。”并嘱咐:“面不妨扩大一点:司令部,参谋以上,政治部,科长以上都去。通报市政府,友邻部队首长,想看的都可以去。”十时正,一架运输机平稳地降落在江湾机场。战士们将导弹搬出机舱,放在停机坪上。正参观间,警备区王必成司令带了一群参谋风风火火地赶来了,见面就给了陶勇一拳:“东海龙王!献什么宝来了!”陶司令当即还他一拳:“稀罕货,叫你这土包子开开洋荤。”逗得大家都笑出声来。
  为了响应毛主席“军队干部下连当兵”的号召,1958年10月,陶司令带头首批下放到登陆舰五支队当兵。陶司令被分配在井冈山舰舱面当帆缆兵,与水兵同吃、同住、同操作、劳动。他主动值更、值勤,积极做水兵的思想工作,讲革命传统故事,赢得了广大官兵的爱戴。休息时,他同水兵一起打扑克、下棋,输了有时还耍赖,偷牌、悔棋,水兵们也忘记了他的舰队司令身份,喊:“老陶耍赖!”抓住了他的手,刮鼻子。一次周末,井冈山舰执行任务回来,开文娱晚会,水兵们起哄,一定要“老陶”来一个节目。陶勇临时抓了下放在该舰的谈部长、马站长、郁干事,凑了一段四个老汉说“三句半”。他们头扎白毛巾,粘上小胡子,装成山东老汉,一上场就逗得战士们哄堂大笑。谈部长一摇拨浪鼓:“响应号召把兵当!”马站长接着:“精神面貌大变样!”郁干事一摸胡子:“老汉我胡子一大把!”轮到陶勇说那半句,大家目光紧盯着他,陶勇一摇拨浪鼓,不慌不忙地一摸胡子,不想胡子粘得不牢,被拽了下来,他灵机一动,一面弯腰捡胡子,一面慢腾腾地说:“掉光!”大家被逗得前仰后合,肚子都笑痛了。这笑话迅速传遍了舰队机关。谈笑之余,大家深深地被陶勇同志与水兵打成一片的精神所感动。
  陶勇同志虚心好学,他常说自己是“旱鸭子下水,对海军一窍不通”。他虚心向苏联专家学习,坚持听专家给参谋人员上海军业务课,听课时还细心地记笔记。他还请专家给自己开小灶,每周两个半天,雷打不动。他向工程师们学工程建筑知识,向原国民党老海军人员学航海知识。即使对身边的参谋人员,也不耻下问。他常说:“能者为师,不懂装懂要不得,瞎指挥会出大问题。”
  有一件事我记忆很深刻:1959年,我已调到青岛潜水艇学院任教。为了编写给艇长班上课的教材,11月份我回东海舰队收集资料,任务完成,12月1日早上我去舰队作战室向“老伙计”们告别。一进作战室,听到陶司令大声说:“你们是干什么的?一问三不知。”我还是第一次见陶司令发火。经了解,才知道是有一艘潜艇出了事故,陶司令前来了解情况,大家对潜艇不熟,答不上来,他急了。我冒昧地插话,介绍出事故的部位。陶司令这才发现是我:“胡家华,你不是调到潜艇学院去了吗?”我讲了来意,陶司令脸色开始平和:“你是内行了!”我赶快解释:“我也是现学现卖,要当教员,一进学院先得进修三门课,潜艇构造,鱼雷攻击,潜艇战术。我学了三个月才被派出来编教材的。”“你给大家当当老师,东海舰队刚有潜艇,大家不熟悉。”我有些为难地说:“学校领导催我回去。”“不碍事!易耀彩(院长)那里我给他讲,我只要你留三天,常识性地讲讲就行,潜艇是个新舰种,参谋人员总得略懂一点,免得出洋相。就这么定了,还有点空,先向你请教一下,时间有限,咱们用问答方式,我问你答。”陶司令拿出小本子,边问边记,从潜艇结构,各舱室的作用一直到潜艇作战,训练方式。我则尽自己所知,简要解答。最后他问:“此次事故能不能避免?”我据实直说:“可以!只要按条令规定,明确潜艇和水面舰艇进入和撤出合练区的航道就行。”紧接着,我又补充说:“还要划定潜艇上浮区,要派出警戒,任何船只不许进入,以免上浮时碰撞。”“对啰!”陶司令一拍桌子,似有所悟地说:“撤出后,一个急于上浮(指潜艇),一个自由航行,于是就……”陶司令沉思良久。临走前,他吩咐秘书将我送到招待所休息,并为我退掉火车票。分手时他握着我的手说:“东海舰队是你的娘家,希望你有空常来走走……”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陶司令,没想到竟成了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