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次喜遇敬爱的周恩来

80多年的岁月流逝，很多往事都淡忘了，惟独四次喜遇周恩来的情景，在我脑际永志不泯，并奠下了我一生走着正确道路的基石。

南京，幸遇周恩来

1946年9月，我在南京中央大学先修班就学。人生需要物质生活，也需要精神食粮。很幸运，我在鼓楼附近找到精神食粮的宝库——新华书店。

新华书店里，多是苏联的翻译作品、文艺理论，也有鲁迅的《阿Q正传》、《且介亭杂文》，茅盾的《子夜》、《虹》、《林家铺子》以及解放区的文艺作品《滹沱河流域》、《李勇大摆地雷阵》、《回忆延安》、《八月的乡村》和毛泽东、斯大林的著作。我常到这里如痴如醉地翻阅，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书店职员看我蹲着看，每次都会拿张凳子让我坐着细读。有一天，我看到《新华日报》连载张如心撰写的《毛泽东的人生观》（下篇），我非常想看到全文，他们就很快从重庆找到赠给我，并且免费寄赠《新华日报》给我阅读，服务精神使我非常感激。

书店门口左右两旁的墙上，贴有两张报纸。左边墙贴的是在重庆出版的中共机关报《新华日报》，右边墙贴的是《救国日报》。两张报纸的言论，观点针锋相对。《新华日报》的论述，主要是反对独裁，反对内战，反映老百姓疾苦……极合我的需求。每到书店，我必看《新华日报》，提高思想认识。

10月初的一天，我正在《新华书店》看书，忽然有几个人簇拥着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走进书店，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春风吹拂过来，打量了一下书店里的人。继而，他进入书店办公室，一会儿就出来了，刚好走近我旁边。我正在看鲁迅的《野草》的第一篇文章《秋夜》。他左手摸了一下我的脑袋，和蔼地微笑着翻看一下我手中的书，点点头说：“读好书，很好！”接着说了一句：“野火烧不尽”，跟着又满怀信心地加上一句：“春风吹又生。”这句话意味深长，指出了春光明媚的前景。说完这句话后，这位先生热情地微笑着，向大家挥手告辞，上车走了。

这位先生刚离开，书店一位职工问我：“你知道刚才这位先生是谁吗？”我说：“不认识。”他低头细声告诉我：“他就是中共派驻南京调停处的和平使者周恩来。”

这就是我第一次喜遇周恩来。

60多年来，我耳边一直回旋着他的声音：“野火 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真理的启示，光明的感召。

上海，聆听周恩来演说

1946年10月17日，我得知上海将举行“纪念鲁迅逝世十周年大会”。由于对鲁迅非常仰慕，次夜，我离开南京，奔去上海参加“纪念鲁迅逝世十周年大会”。

会场上座无虚席，一千多人肃静无声，像是在倾听鲁迅作无声的“呐喊”。开会前，会场响起诗人胡风所作的《赞歌》。大会主席是邵力子，他说：“鲁迅精神是什么？就是把旧的东西洗刷干净，都去掉，创造出新的中国来。今天来说，就是和平、团结、民主，统一。纪念鲁迅，一定要发扬鲁迅精神。”接着，著名电影演员白杨女士朗诵鲁迅夫人许广平作的《鲁迅先生十年祭词》。紧接着是来宾演讲。事前，我以为只是开开会，朗诵诗歌，作一番纪念仪式，哪知请来的叶圣陶、郭沫若、茅盾、李健吾、沈钧儒等学者、名流相继演讲。

当司仪宣布下一位来宾演讲者是周恩来先生时，顿时全场肃立，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我用力鼓掌，感到脸孔和耳根都红热起来了。许多人事先不知道这位和平使者、中共代表团团长会出席大会，现在有幸看到这位闻名遐迩、和蔼可亲的伟人怎不兴奋、欢呼呢！

司仪高举两手大声说：“请让周先生讲话。”大家坐下，肃静地听周先生发言。

周恩来的演说，是一篇檄文。他说：“鲁迅先生死了十年了，整整的十年了。中国是从内战到抗战，现在又回到内战。内战乃鲁迅所咀咒的，抗战才是鲁迅先生所希望、所称颂的……人民希望民主、独立、团结、统一，而日本投降了一年多了，这一个愿望还没有达到。”

周恩来讲到这里时，情绪激愤起来，说：“人民团结起来，就一定能够解决中国的和平民主统一的问题。今天，我要在鲁迅先生之像面前立下誓言：只要和平有望，仍不放弃和平的谈判，即使被逼得进行全面自卫抵抗，也仍是为争取独立、和平、民主、统一。”

周恩来这时沉静下来，精辟地讲述鲁迅精神说：“‘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是鲁迅先生的方向，也是鲁迅先生之立场。在人民面前，鲁迅先生痛恨的是反动派，对于反动派，所谓之千夫指，我们是只有横眉冷对的，不怕的。我们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假如是对人民，我们要如对孺子一样地为他们做牛的。要诚诚恳恳、老老实实为人民服务。我们要有所恨，有所怒，有所爱，有所为。”

最后，周恩来高声疾呼：“过去历史上有多少暴君、皇帝、独裁者，都一个个地倒下去了。但是历史上的多少奴隶、被压迫者、农民还是牢牢地站住的，而且长大下去。人民的世纪到了，所以应该像条牛一样努力奋斗，团结一致，为人民服务而死。鲁迅和闻一多，都是我们的榜样。”

又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与会者诚心听周先生的话，学习鲁迅敢于向恶势力斗争，甘于为人民作孺子牛的精神。

自6月以来，先后有“下关事件”；跟着，又有李公朴、闻一多被暗杀。在这白色恐怖的日子里，周恩来依然前来参加这次纪念大会，可见他对鲁迅精神之重视，同时勇于宣扬和平、反对内战的至高主张。这次是周恩来在黎明前最后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通牒式檄言。会后三日，他即与董必武等回南京。离开上海时，他满怀信心地对民主人士说，不久，我一定要重回京沪的。一个月后的11月19日，他飞回延安，参与领导伟大的人民解放战争。

听了周恩来和民主人士的演说使我认识到独裁统治者必亡，人民必胜，燃起我心中的革命之火。

北京，随周总理登西山

新中国成立后的1956年11月12日，我在北京再次见到周恩来总理。

这天是孙中山先生九十周年诞辰。首都各民主党派和人民团体的代表，以及应邀来中国参加纪念大会的国际友人们，齐集到北京西山碧云寺，参谒孙先生的纪念堂和衣冠冢。当时，我正在西山中央党校进修，故能参加这次活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主席周恩来参加了纪念仪式，并献了花。

上午10时前，参谒的人们陆续到达碧云寺。周总理乘坐的是一辆大客车，同车的有邓小平、郭沫若和国际友人文幼章夫妇等。汽车停在西山的大广场上，离碧云寺尚有一段约千米远的小山坡路，周总理精神奕奕地迈着健壮的步伐向前走。

这天天气很冷，前一天下的雪仍压在树枝上。周总理身上披着一件旧的黑呢子大衣，脚上穿着一双布鞋，手套也没有带，我们看到都极为感动。

纪念仪式结束后，人们簇拥着、包围着周总理。周总理在人群中，招呼着同来的朋友们，叫大家给陈叔通、沈钧儒等老先生让路。他像个人民警察似的，做着手势说：“今天我来维护秩序，请大家让开一条路来。”他手拉着郭老的手一道走着。

我一直跟在周总理身旁，不时地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感到他比10年前在上海时健壮些了，我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用手抚摸周总理的肩膊和受伤过的右手。这时，保卫人员对我的举动有意见，轻轻地说了些什么。周总理听见了马上回过头来看看我，和蔼地对我笑了笑，伸手握住我的手，问我冷不冷？天气确实很冷，但我感到一股暖流透入我的心房。

到石塔去瞻仰孙先生的衣冠冢要步行上山。我们大伙跟着周总理一同登山。能和周总理行走在一起，感到十分幸福。保卫总理的同志担心，难以维持秩序，甚至会碰倒周总理，不得不大声喊：“不要再跟着总理上山去了！”周总理听见，连忙对那个同志说：“谁说不能跟？”转身对着我们大声说：“来！一道上去。” 他自己一鼓作气跑上去，还鼓动我们年轻人“加油！加油！别落后！”他不仅上了山，还登临一百零八个台阶的塔上。

在石塔塔基的平台上，兀立着一棵白皮松，朝天长着九根枝桠。孙中山生前的卫士谭惠全老人，向周总理介绍这棵松树的“典故”：这棵树曾受乾隆加封，命名为“九龙树”，清朝真的出了9个皇帝。周总理不加思索地问道：“清朝不是有10个皇帝吗？”老人想了一下，惊赞周总理的记忆力，说：“溥仪不能算数吧！”周总理表示同意地说：“噢，是的。不能算数，溥仪给孙先生打倒了。”周总理拍拍老人的背，和周围的人们一起都笑了。

周总理到纪念堂两侧的展览馆，参观孙先生的遗著、遗墨和民主革命的史料时，不但不需要讲解员介绍，反而自己当了临时的讲解员，详尽地介绍这段历史。

这是我在相隔10年后，又一次喜见到他，这时他已是人民敬爱的共和国总理了。

广州，两见周总理视察

1969年在广州召开春季交易会期间，周总理因公到广州，深夜到交易会视察。第二天，大家发现交易会的陈列馆里，原来悬挂的几张油画被取下来了；过了几天，又被挂了上去。特别是五楼中间大厅轻工馆的那一幅大画最令人注目。后来，才知是周总理在视察时，发现那幅《井冈山会师图》。画面上，本来是毛泽东与朱德会师握手的，周恩来在旁，“文革”中被改成毛泽东与林彪握手了。周总理告诉工作人员：“不要突出我，把我涂去。”工作人员遵照周总理意见，作技术处理后才挂上去。

1969年在广州举行的秋季交易会期间，一天午夜一点钟左右，交易会办公室突接紧急通知，说中央领导同志要到交易会视察，交易团人员即赴交易会候命。周总理来了。他观看各式轻工业产品，尤其对上海生产的“凤凰牌”自行车非常感兴趣。他指着说：这是一种普及的交通工具，特别适用于第三世界。与我们抢市场的英国，他们的产品，虽然价格昂贵，但质量高，用材（钢材）好，而且轻便。讲着，总理用左手提了提车子，笑笑说：“太重了！太重了！人家（指英国）的自行车才不到九磅重，我们为什么不能赶上去呢？”总理又看了看这车子的钢架，说：“你们应该在钢材方面下功夫，改用碳化钢嘛！”顿时，大家鼓掌，敬佩总理的博学、观察入微的精神。

总理又到土产部交易团那边察看土特产，对随员说：“我国土特产，是我国独特之商品，是我国创汇的重要来源啊。”

他拿起一包茶叶样品，问部门负责人：“这种茶叶的特点是什么？”这位负责人不知所措，答非所问，唔唔地说：“味道很好。”这一答不对题的话，引起大家的笑声。总理却不作声，又拿起另一包样品，还是问这位同志。这时，这位同志脸红耳赤，一句也答不上来。搞推销而不知所推销产品的特点，岂不自惭!总理没有批评他，让他自己教育自己。总理这种无声的批评，比有声的责备，更令人敬佩和感服。

周恩来总理的谦虚谨慎、严于律己、勤奋工作、善于团结群众、鞠躬尽瘁的革命精神，永远铭刻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