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期●缅怀篇●

彭雪枫的读书生活

作者:丁 星

    


 《大江南北》2017年第8期为纪念彭雪枫诞辰110周年,发表了我写的《彭雪枫的书生本色》。那篇文章已经比较长,因而没有介绍彭雪枫酷爱读书的情形。彭雪枫的读书生活是很精彩的,而且对我们多有启示,应该再写续篇。

人们常把书籍称为精神粮食。在彭雪枫心目中,书籍比粮食更为重要。红军时期,尤其在长征途中,环境很苦,战斗频繁,往往没有书读,有书也没有时间读,彭雪枫说那真是“如饥似渴”。后来他率领新四军游击支队东进敌人后方,既是司令员,又是政治委员,还需要兼顾发动群众、统一战线、建党建政等工作,他并不因为日夜忙碌的劳累而苦恼,苦恼的是没有时间坐下来读书。1939年6月1日彭雪枫给毛泽东、王稼祥写信,报告东进敌后一年的情况,写着写着,忽然插进一句:“老感到读书的时间少。”这是积郁已久情不自禁地向党倾诉。后来他给妻子林颖写信,这样的倾诉就多了。1941年10月24日的信中说:“总想读点书,老是不会腾功夫。”“报章杂志尚堆满一桌子,更读不上理论书了。长此下去,将何以堪!”

其实,彭雪枫是很会“腾功夫”的。他见缝插针,抓紧间隙,读书之多相当惊人。1942年11月彭雪枫指挥反“扫荡”战斗,十多天里过的是昼伏夜出的生活,而且多次遇险。17日早晨刚到鲍集,日军就追击而来,相距仅四华里。25日日军占领管镇,只有一河之隔。在这种紧张环境里,彭雪枫坚持每天读书,读了《红军内战史研究》《法兰西痛史》《尼赫鲁自传》等六本书,还开始精读德国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他欣喜地写道:“这些日子,我没有放弃读书”,“战争情况下读书,别有风趣,亦颇有心得”。1942年12月,新四军第四师召开精兵简政会议,彭雪枫自己说:“两天来忙于开会,不像头几天之有时间读书了。”但他还是抽空读了毛泽东的《农村调查》,重读了《辩证法唯物论教程》,还读了通俗小说《七侠五义》。1944年7月,彭雪枫到新四军军部参加整风会议,暂时离开工作岗位,更被他看作是读书的大好机会。除了认真研读整风文件,他还读了《鲁迅书简》和《清史通俗演义》《西汉演义》《戊戌政变记》《官场现形记》,得意地说:“甚以为快!”

新四军第4师的多位战友,在悼念彭雪枫的文章中讲到他酷爱读书。张爱萍说:“雪枫同志喜欢读书,兴趣广泛,常在作战行军繁频之隙,手不释卷”,“他不仅有高度的政治理论水平,而且还有渊博的文学素养和科学知识”。张震回忆说:1941年中共中央委派邓子恢任第4师政治委员,重担两人分挑,彭雪枫有了一些时间读书。“他在师部附近一所破庙里布置了一间小房子专门读书。除参加会议、处理部队问题外,差不多整个白天都在读书。如政治经济学、辩证唯物论、历史唯物论,毛主席在延安的哲学讲话、中国革命的战略问题等著作,他都是在这个时候读完的。”陈其五1945年2月5日在《拂晓报》上发表的《雪枫精神光照人间》的悼念彭雪枫的文章中写得更具体:“你真是做到手不释卷,工余饭后都在读书。你的兴趣很广,涉猎的书籍很多,除了马列著作、毛主席著作、党内书报文件之外,不论是敌伪友的报章杂志,还是自然科学、文学艺术,不论是经济、政治,还是军事、历史,不论是中国的书,还是外国的书,也不论是说书唱本,诗词经史,你都要看,你都要学。你读书又快又好,读后总有自己的真知灼见。”

兴趣广泛,博览群书,正是彭雪枫读书的特色。但他读书的目的是为了汲取滋养,充实自己。他读书的动力是常感到学识的不足,唯有读书才能弥补。彭雪枫在给刘少奇的一封信中,自称是“党性锻炼不够的党员,经验虽有一点,理论实在差得可惊!”他在给林颖的信中感叹:“以未曾受过系统教育为一生的憾事,尤其是自然科学和史地知识。”接着的一封信又说:“我恨不得将最著名作品于最短时间一齐装进头脑里去。越读书越感到自己的贫乏。”正是这种强烈的求知欲,促使彭雪枫勤奋读书,而且虽然兴趣广泛,却是主次分明,有些书只是浏览,有些书必须精读。马列主义的经典著作,毛泽东的《论持久战》等军事著作和哲学著作,《孙子兵法》和《战争论》,他都是读了又读。理论书籍,读来当然不如小说、剧本有趣,但彭雪枫认为:“读理论书籍的兴趣是会逐渐养成的。”“要硬着头皮,攻完一部再攻其他。读书要有一种像出兵进攻敌人那样的精神才行,否则你永远也得不到胜利。”

至于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彭雪枫并不满足于阅读带来的愉悦,而是更注重从中了解历史,剖析社会,批判性地继承传统文化,学习文字语言的表达技巧。他认为,“《三国演义》也是一部必读的书”,“那里有战术,有策略,有统战,有世故人情”。他读了巴金的长篇小说《家》写道:“内容以反封建为主,也还没有失去时间性。”还对《家》中的主要人物一一表达了爱憎。读了曹禺的剧本《日出》,他写下很长的一段读后感:“读《日出》或观《日出》演出的人,当他已成为一名革命战士时,他将更坚定更奋发更自感其为革命事业而奋斗的伟大与光荣!当他尚在黑暗之中——即太阳尚未照在他的身上而他又具备着灵魂时,他将走向太阳。”彭雪枫赞赏《日出》的结局,认为不像《打渔杀家》那样“仅给人以杀后的快感而已”,也不仅是对旧社会的义愤,而是出路之寻求。

彭雪枫十分推崇鲁迅著作。他写道:“鲁迅的文章简洁尖刻,极有骨气,多读不仅在文字技巧上有益处,更可加强自己之修养。一九三二年以前的鲁迅的文章、小说几乎每篇我都读过。彼时虽为大兵生活,但对我在写作的锻炼和意志的修养上帮助实多。”几天以后,他读完《两地书》,又兴奋地写道:“情趣甚浓,关于学问、时事、教书、访友、吃饭、睡觉、穿衣、做文章、发牢骚之类,几乎无所不谈”,“一代文豪如鲁迅,殊多值得我辈效法者”。

还应该说说彭雪枫的读书方法。

彭雪枫读过的书,无论是精读还是浏览,大多有眉批、摘记、或长或短的读后感。可以看出,他一边阅读,一边在思考、辨别、消化,有益的吸收,糟粕则扬弃。重要的著作,他还认真地写下读书笔记。1940年4月21日和23日,《拂晓报》发表了彭雪枫的《我们的镜子》,副题是《读书笔记之一》。这是他读苏联古伯尔曼《怎样把日本武装干涉者赶出了远东》一书的笔记。全文分为七个部分,着重论述了当年远东红军以劣势的兵力和武器开展游击活动,最终取得胜利的经验。《拂晓报》的编者按说:“此文之发表,不但可增高我们的抗日信心,亦可鼓励我们干部的学习情绪。”这后半句话,说的就是提倡读书,推广写读书笔记。1942年10月15日,《军事杂志》发表彭雪枫的《战略战术浅说》。他在前言中说:“严格说起来,叫做《军事业务读书笔记》还更名副其实些。”在这之前,他就说过:写这篇文章,“实际等于读军事书和记笔记”,“这是一种强迫某一目的而读书,故较之无目的的浏览为好,故我心中愉快!”这一年,彭雪枫读完《战争论》,接着又读《孙子兵法》,“打算写一篇《战争论》与《孙子兵法》之综合研究,一种笔记性的文章,当作精读的方法”。

彭雪枫的又一种读书方法,是提倡大家都来读书,互相交流读书心得,共同探讨书中的疑难问题。1939年10月,他用缴获的麻将牌,请《拂晓报》编辑庄方刻了两方藏书印。一方是:“书有未曾经我读”,这是用于提醒自己。另一方是:“有书大家看”。虽然战争环境收集书籍很不容易,还是欢迎战友们借阅。1940年4月,彭雪枫主持创办了《读与写》杂志,写了创刊词《望读与写》,再次提倡读书和写作。他在读书中遇到不熟悉不理解的内容,总是虚心向别人请教。读书有什么体会,是他和干部谈心时常有的话题。1941年6月1日,彭雪枫同《拂晓报》编辑李波人作“夜雨闲话”,从青年时代讲到游击生活,又讲到未来,讲的都是读书。他甚至说:“我的愿望是关起门来读三年书”,“民族解放战争以后,非读书养晦不行,不然要落伍的”。彭雪枫还将自己珍惜的书籍赠送战友。1943年夏天,他将《战争论》和《思想方法论》送给韦国清,附信说:“这两本书我已读了两遍了,现赠送给你,请你也读它两遍。”1944年8月彭雪枫即将率部西征,赵汇川前来送别。彭雪枫将一年前陈毅赠他的《战争论》转赠给他,但是只赠上册,说是下册还要再读,相约再见面时赠他下册,并且切磋读后体会。非常遗憾的是这个约定未能实现。现在这本有陈毅签名又有彭雪枫许多眉批的《战争论》上册,已经由军事博物馆珍藏。

彭雪枫学以致用,读书的收获是多方面的。

彭雪枫说过,读洛甫(张闻天)的《论待人接物》,胡服(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这对于我辈为人为党员为一个革命家,是有着极大的作用的”。他还说:“古人的不少待人处世之道,我们共产党人也可以借鉴。”从新四军游击队东进时就和彭雪枫并肩战斗的吴芝圃,在回忆文章中写道:读书使彭雪枫“在思想上与气量上都有很大的提高与变化。他后来是那样的虚心和有耐性,那样的向炉火纯青的境界发展,与他认真读书不断改造思想是有直接关系的”。

彭雪枫善于演讲。无论是工作报告或是即席发言,他常常旁征博引,借用历史上的人和事,借用古人的名言警句,生动地阐明革命道理,因而极受干部战士的欢迎。他在新四军第4师军事教育会议作报告时,引用《孙子兵法》的话来说明对部队军事素质的要求。例如:“其疾如风”,就是动作要迅速勇猛如同疾风;“不动如山”,就是待机之时要稳如泰山;“难知如阴”,就是保守秘密如日月星辰隐于浓云阴天之中。这种讲法,使大家印象很深,容易记得。在第4师直属队政治工作会议上讲话时,彭雪枫从《静静的顿河》对哥萨克的描述,讲到党的政治工作对执行党的政策的保证作用。又有一次讲供给工作的重要,彭雪枫说:“汉高祖的三杰,韩信、张良、萧何,萧何就是当供给部长,汉高祖是依靠了他们三个创立了封建王朝大业。”

彭雪枫奋发读书,最主要的收获当然在军事方面。他将熟读兵书和战争实践紧密结合,写下了许多军事著作,提高了指挥艺术和治军才干。一部新四军第4师在敌强我弱、日顽夹击的险恶处境越战越勇,从三百余人发展成三万余人的战斗史,也是彭雪枫从一个红军的年轻将领淬炼成无产阶级军事家的成长史。

彭雪枫在初读《战争论》时写道:“人们怡然自得之时,即为文章写就、名著读毕之日,快哉!快哉!”先说“怡然自得”,再加连声“快哉”,让我们分外亲切地见识了这位一代名将的书生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