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影视谍战剧中,经常可以看到密信的踪迹。地下工作者往往凭借一封密信,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接头乃至传递情报,布置任务,令人浮想联翩。在真实的战争时代,是不是真有这样神秘的信件呢?
有!无论在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还是解放战争时期,都有这样的信件,携带着可能写入历史的信息在时空中穿梭。方志敏烈士被捕后,曾利用同情革命的看守送出密信,其中甚至有联络同志进行“百花洲劫狱”的安排。方志敏的密信是用密写的方式制作的,不经过技术处理看不到内容。还有更加传奇的密信,竟然可以光明正大地通过敌人的邮政系统传递,而敌人根本看不明白其中隐藏的玄机。
比如,下面这封信件:
“现在我家油坊及各地木业,由五处、六处发达至九处、十处,资金积蓄迭有增加,唯因交通及市况关系资金之周转有时颇难灵活,尤以缺乏忠实精明之经理人员。不但市况应付甚难如意,坐失发展扩充营业之机,且店务经纪堆栈储蓄亦难有条不紊。为图圆滑进行以适合于目前各项营业竞争垄断之市况急剧变化计,数度派人请求三伯父处设法援助。远水难解近渴,且常因交通来往横受阻滞,一时殊难如意。最近拟再派人前往或能与兄处直接通信。目前时局变化纷呈,动辄影响商旅,西北毛业皮张经营,务请特别注意。”
粗粗看来,这是一封商人谈论生意境况的信件,其中既表现出对业务发展的兴致勃勃,也有对缺乏经理人才、难以应付业务扩大和市面竞争的苦恼,还对远方的三伯父缺乏援手而似有抱怨。这封信于1937年1月27日,由一个叫黄绍元的从东北伪满洲国发出,邮寄给在上海叫做“秀峰”的收信人。
当时伪满洲国和其他日占区一样,实行着严格的信件审查。日军审查人员截留、跟踪一切涉及抗日或对军国主义有所不满的信件。从吉林省档案馆目前保存的日伪档案反映,当时即便是日军官兵,其信件也要受这个系统的监控,一些日军官兵的信件因为涉及到日军对华作战的损失或揭露了日军罪行而被扣留。
然而,这封黄绍元发出的信却顺利过关。
这封信几十年后被收录在《东北地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四十七卷之中。的确,这并不是一封商业信函。
“黄绍元”是东北抗日联军第二路军总指挥周保中的化名。这位云南讲武堂出身的白族将领曾在北伐军中担任副师长,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受党派遣到东北领导抗战,此时正率部在吉东的长白山北麓与日军鏖战。
周保中本名奚李元,字绍黄,“黄绍元”便是他从本名与字中抽取,颠倒顺序所成。
周保中,东北抗日联军的创始人之一和重要将领,抗日战争时期在吉东地区及在抗联后期斗争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被毛泽东赞誉为“我们的民族英雄”和“一贯地执行党的路线的抗联同志”,1955年获颁一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和一级解放勋章。
而接收这封信的“秀峰”,则是周保中的老搭档、东北抗日联军第5军参谋长张建东。
张建东,字秀峰,河南人,九一八事变后,奉中共满洲省委派遣到宁安领导抗日,任中共宁安临时县委书记;1933年1月下旬,任东北抗日救国游击军参谋长;1934年春,调任反日同盟军党委委员。1935年2月,反日同盟军改编为东北反日联合军第5军,周保中任军长,张建东任参谋长。
1936年1月,东北反日联合军第5军改编为东北抗日联军第5军,这期间,周、张一直在一起工作,配合默契。同年,由于东北的党组织和中央失去联系,张建东奉命和东北抗日联军第4军军长李延禄一起前往上海,寻找中央并争取关内各阶层对抗联的支持。张建东走后,周保中对他的工作进展十分惦念。
由于东北抗日联军作战环境极为艰苦,和关内没有电讯联系,而派遣通信员的方式又十分危险且效率太低,胆大心细的周保中便利用敌人的邮政系统,建立了巧妙的“密信交通线”,通过预先约定的暗语,用看似平常的信件进行秘密联络。
对这段周保中密信中的内容,依托史料的分析,可作如是解读——“油坊”和“木业”,代表的是根据地和抗联部队,“处”代表抗联的军级作战单位,而“资金”则指的是兵员,“经理人员”指的是部队干部。
还有两个名词颇引人遐想,一个是“三伯父”,据抗联学者史义军先生推测,这可能是指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因为共产国际又被称为“第三国际”。
“西北毛业皮张经营”似乎应理解为由毛泽东主席领导,到达西北的中央红军,周保中显然对他们有着深切的关心。
周保中这段文字大致可以解读为——
当前东北的红色根据地和抗联部队都得到较大发展,东北抗日联军在原有的5军、6军以外,又新成立了9军、10军,兵力日渐增强(1937年1月原李华堂支队改编为东北抗日联军第9军,1936年12月东北人民革命军第8军改编为东北抗日联军第10军)。但是,各部队之间的交通联络仍较困难,尤其是缺乏合格的干部,不但在与敌斗争中因此而感到吃力,而且容易错失部队发展壮大的良机,部队内部整顿也因此不能顺畅进行。面对敌军强大的压力,为图发展计,我们曾多次向莫斯科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提出要求,希望他们给以帮助,但因为交通不便、敌方封锁不能收效。最近拟再派人前往莫斯科,或争取与上海方面建立直接联系以解决问题。目前革命形势风起云涌,中央红军长征已到达西北,此事十分重要,需要特别关注。
虽然有些内容难以定论,但解读这些信中的哑谜,是一件有趣的工作。
例如,该信中还有这样一段:
“承询倩嫂近状,前者倩嫂随家迁移林口,曾有亲笔信交弟加封寄沪,似为洪乔所误。倩嫂慧捷且复庄重,操作家务勤劳逾恒,深得人心。惟盼兄归来之切,固不因大丈夫气概而却其儿女私情也。”
这段话初看似乎是在谈论一位秀外慧中的“倩嫂”,那么,这又说的是谁呢?根据上下文和当时的情况推测,“倩嫂”很可能是周保中与张建东约定对某位抗联将领的代称,此人很可能是他们的老搭档、东北抗日联军第5军副军长柴世荣。
因为柴世荣的情况,与“倩嫂”颇有相通之处。周保中对柴世荣一向赞赏有加。
1936年,根据吉东特委指示,柴世荣率领5军军部和直属队向中东铁路道北的林口、刁翎一带转移,在这一过程中投入了极大心血。1937年初,5军1师袭击了林口县城,威
敌胆。周保中因此在1936年12月称赞:“我常说‘打打闹闹数着柴世荣’,看来不够全面,应该说‘兢兢业业数着柴世荣’。”
这一点,与信中称“倩嫂随家迁移林口”,“慧捷且复庄重,操作家务勤劳逾恒,深得人心”暗合。他又说倩嫂“曾有亲笔信交弟加封寄沪”,显示这位“倩嫂”应是与张建东级别接近、关系密切的将领,而这样的将领,在1937年初的林口,只有柴世荣一人。
这真是不可思议——柴世荣是一个须眉伟丈夫,怎么会是“倩嫂”呢?
首先这是为了掩人耳目,使审查信件的日军无论如何难以联系,另一方面,周保中将军也是利用了他深厚的古文功底。他在这段文字中写到转给张建东的信“为洪乔所误”,利用了殷洪乔寄书的典故。
殷洪乔是晋朝豫章郡太守,卸任时很多人托他捎信给亲友,令其不胜其烦。于是他把这些信全部丢到了江水中,道:“该送到的就漂过去吧,不该送到的就活该沉了吧,我也没义务给人当邮差啊!”周保中借此暗喻给张建东送信的交通可能出了问题。
周保中用“倩嫂”二字也有特殊的含义。在古代,“倩”指的是男性而非女性的美,而古代男子以须髯为美,故此“倩嫂”暗喻有美髯公风范的柴世荣,也是贴切的。
因此,这段文字或可解为:
你问到柴世荣副军长的情况,他日前已经率军部转移到林口,曾有亲笔信交我加封寄到上海,但途中似乎遗失。柴世荣机警善战而且做事认真,工作负责勤奋,深得人心。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要在坚持原则的基础上与他多多配合(柴世荣是出身义勇军的将领、新党员,与周保中、张建东是党派到东北工作的,显然不同)。
这段文字中谈到了5军的动向,也提到了部队干部情况,如果日军的审查人员知道放过了这样的重要文件,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感受。
其实,这只是周保中与张建东两位将军之间多封通信中的很小一段而已。
根据周保中将军在日记中记载,张建东在1936年、1937年4月曾从上海寄回信件,很可能也是采用这种密信的通信形式,可惜的是没有保留下来。倒是张建东后来去了延安,使周保中给他的信件更多得以保存。
革命书信,有感人至深的红色家书,有战火中充满激情的阵中传书,还有周保中与张建东之间这种饱含智慧的密信。无论哪种类型的革命书信,今天读起来仍倍受鼓舞,革命者的热情仍是扑面而来。
由于两位将军生前没有就这些信件中的“哑谜”做出解析,给历史学界留下了不尽的课题,也许,这也是历史研究的乐趣和吸引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