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期●扬我中华魂●

叶 聪:把深潜进行到大洋之底

作者:本刊特约记者 郑 蔚

大洋浩瀚,它的最深处究竟有多深?

1960 年,美国潜水器“迪利雅斯特”曾在马里亚纳海沟下潜到10916米。10916米的深度,可以“放下”一座海拔8844米的珠穆朗玛峰,但它是否一定就是全球大洋的最深处?学界尚无定论。“自古以来,资源的禀赋往往决定着一个国家的实力和未来。”全海深载人潜水器总设计师叶聪说,“海洋深处有数不尽的秘密和宝藏等待着我们去发现。”

“我们‘全海深载人潜水器’的目标,是能实现万米载人深潜。目前,它的全部设计工作都已完成,我们团队正忙着和参与项目的各地有关单位沟通,督促、检查设备和部件的加工生产,以确保质量和进度能满足项目的总体要求。”他说。 “全海深载人潜水器”将于2020年建成

人都说叶聪运气特别好。2001 年从哈尔滨工程大学船舶工程专业毕业,就进了他向往的中船重工七〇二研究所;仅仅两年后,又当上了“蛟龙号”总布置主任设计师。这一切,其实既缘于他赶上了我国载人潜水器快速发展的好时代,也缘于叶聪从小就是个军迷,能亲手造潜艇、造军舰是他少年时代就萌发的夙愿。

叶聪老家武汉黄陂,1997年高考,他没有报本省名校,而是选择了前身是“哈军工”的哈尔滨工程大学。对儿子远走高飞的抉择,开明的父母亲没有反对。大学毕业,他看上了远在无锡的七〇二所。第二年, “7000米载人潜水器”项目启动,已退休了6年的我国深潜技术的开拓者徐芑南,被吴有生院士请回来担任总设计师。所领导号召说: “新课题、新任务,需要大批新人参与。”叶聪一看徐老都回来当总设计师了,就说: “那就跟着总师干吧。”

2003年,职称还是助理工程师的他当上了总布置主任设计师,成为整个“7000米”项目团队11个分系统中最年轻的负责人。按理说,要领衔一个分系统,至少要在所里吃上五六年的“萝卜干饭”,叶聪何来这么好的运气?“蛟龙号”项目副总设计师胡震说,当时进所的大学生不少,但当时所里项目少、收入低,在无锡市属于中下水平,一些大学生跳槽了。而叶聪心沉得下来,喜欢钻研,处理问题有条理,让我们觉得靠谱。

这“总布置主任设计师”,究竟是干什么的?“总布置设计师是船舶建造的一个专门岗位,就是既要负责全部船用设备从船艏到船艉安装的空间布局,又要管船舶全生命周期的作业时间流程,比较接近于‘造船总体师’的概念。”叶聪解释道, “这个岗位对我的锻炼很大,因为要通过成百上千次的计算、分析,编写报告和绘制图纸,完成每个设计阶段潜水器
最重要的设计文件和图纸,包括深潜的操作流程和潜水器总图。这让我对潜水器的每一个部件都了如指掌,对每一个操作环节都能把时间精确地控制到分钟级别。”其实,此时的叶聪还没有见过真实的深海载人潜水器。

“当时确实凡是能找到的国外载人潜水器的资料,我们都会去认真分析研究,但我们的研发还是从整个项目的目标出发的:首先明确我们的载人潜水器要用来做什么的?实现这个目标需要哪些设备和部件?而这些设备和部件又需要多少能源和多大空间?最后,将这所有的需求,归结到整个潜水器的耐压能力、供电能力、驱动能力、信息反馈和控制能力等等。我们从目标出发来层层反推,进行优化。”一年后,叶聪所在的团队拿出了“蛟龙号”的草图,走的是“自主设计、集成创新”的技术路线。 “蛟龙号”当初立项时,还只是个“五年计划”,计划2007年建成结项。但当时,国内船研所还普遍没有计算机仿真设计、三维建模的能力。2003年,他们土法上马造了一个钢球体模型,里面的设备用木模代替。但中国深海载人事业对国际水平的追赶,不仅是一家科研团队的追赶,更是整个深海载人潜水器产业链的追赶,谈何容易。

建造这深海蛟龙到底有多难?最初的下潜深度曾设想为4000米,而立项时,国家海洋事业大发展的需求,将下潜深度改写为7000米。根据海洋的深度,通常分层为:0~200 米,海洋上层;200~800 米,海洋中层……4000~6000米,海洋深渊层;6000米深度以下,海洋超深渊层。 “为什么要将‘蛟龙号’的深度定在7000米?”记者请教叶聪。

“如果它能达到 7000米,那它的深潜能力就已经覆盖了全球99.8%的海域,全球大于7000米 深 度 的 海 域 不 过 0.2% 。这0.2%,通常称为‘深渊’。”叶聪说, “今天,这深渊对全球的科学家来说,依然存在着太多的谜团,有太多的科研和经济价值。”

虽然“迪利雅斯特”深潜器早就创下了深潜10916米的世界纪录,虽然电影《阿凡达》导演卡梅隆在 2012 年 3 月独自一人驾驶着“深海挑战者号”,潜到了10898米的海底, “但这两种深海载人潜水器都是探险型的,而‘蛟龙号’则是作业型的。这区别,简单地说就是,我们不仅是
去看看海底究竟是啥样的,还可以在海底搞科研、干活的!”叶聪强调说。

2005年,叶聪终于亲眼见到了深海载人潜水器。那次参加中美联合深潜活动,他有了 2 次2000 米级别的大洋热液区下潜的机会。 “当时,美国科考船上的很多科学家得知我是中国 7000米级载人潜水器项目的设计师,他们都很吃惊,认为不可思议。因为当时美国人自己的作业型载人潜水器也不过6000米级别,而且我国当时最好的业绩也就是600米级的载人潜水器,一下子要跨越这么大。”叶聪说, “但这次活动,对我是一个学习如何高水平地运行管理潜水器的好机会。”正是这难得的技术的和经验的积累,当“蛟龙号”即将下水需要驾驭它的潜航员时,叶聪毛遂自荐,成为首个潜航员。“每下潜10米,会增加一个大气压力,10个大气压等于1个兆帕;下潜到7000米时, ‘蛟龙号’就要承受700个大气压、70兆帕的压力。那时, ‘蛟龙号’每平方米要承受的压力是7000吨。”叶聪说, “由此引起的高压、密封、腐蚀、绝缘等技术难题,都必须一一突破,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非专业人士可能不太好理解 70 兆帕压力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切割钢板的水刀吗?水刀的压力只有4兆帕,4兆帕就可以切割开钢板,那还只是‘蛟龙号’潜到400米时承受的压力。”叶聪说。

曾寄希望5年内建成的“蛟龙号”,直到2007年冬天才下水。这“下水”还不是下海,只是下七〇二所里的试验水池。第一次下水池就出现了故障,胡震回忆说, “试验刚开始, ‘蛟龙号’应该是中性状态,也就是漂在水面上的,但突然它沉到了池底,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尽管事前有各种应对方案,万一沉底时叶聪应当怎么自救起浮,但5分钟、10 分钟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很着急,因为‘蛟龙号’在水池里是没法和地面通信联络的,马上派了好几个潜水员潜下去看,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直到20分钟以后, ‘蛟龙号’才浮上来了。原来,突发沉底,叶聪也很急,但他首先不是想自己先浮上来安全了再说,而是想先要在水底把故障排摸清楚。就这一件事,让我们都觉得他遇险不慌、责任第一、堪付重任。”

“整个‘蛟龙号’,深潜时最危险的是什么?”记者问。 “整个球体的耐压肯定是最重要的。”叶聪说。 “蛟龙号”是载人潜水器,但它又与潜水艇不同。潜艇的艇身是一体的,人员、动力、装备都在潜艇的耐压壳体内;而“蛟龙号”的内径2.1米的驾驶舱是个独立的耐压球体,它的动力、通信等设备也都是独立的系统,有100多个水密接插件和电缆通过耐压球体上的9个贯穿件,将驾驶舱与设备彼此相连。这9个贯穿件万一泄漏了怎么办?

“对啊,这9个贯穿件是否经得起70兆帕的压力、不渗漏是关键之一。”叶聪说。 “怎么才能知道贯穿件不泄漏呢?”记者又问。 “那时,有人开玩笑说,下潜后,要一刻不停地拿舌头去舔每个贯穿件。因为一旦舌头上有咸味了,就说明海水进来了。”他幽默地说。

“‘蛟龙’呼叫‘向9’,目前潜水器工作正常,请求下潜!”叶聪在潜水器里呼叫工作母船“向阳红 9 号”上的现场指挥。从 2009年起, “蛟龙号”开始了历时4年的海上试验。 “这 4 年的海试经历,让我毕生难忘。”叶聪说。首次海试, “蛟龙号”还没有潜下去,就和“向9”失联了,无线电通信怎么也联系不上。原来,无线通信有个“苹果波效应”,无线信号的发射天线位置越高,天线底下的信号就越差,而“蛟龙号”恰恰就在“向9”船边的海面信号盲区位置。后来,试验队想出了绝招,索性将无线通信天线正对着海面漂浮的“蛟龙号”,自嘲是“海上的中国移动”。但无线信号在水中的传递效果依然很差,无法将数字再还原为语音。他们不得不临时采用最原始的“摩尔斯电码”救急,以保持联络。而如今,他们已经用上了最先进的声呐通信方式。不仅可以传输语音,还可以传输图像。

深潜的感受如何? “‘蛟龙号’里没法安装空调,所以如果我们是夏天深潜海试的话,一关上顶上的舱门,温度就会有38~40℃,但通常我们还顾不上热,因为潜水器相对船舶来说太小了,海浪和洋流让它剧烈摇晃。海船上一般会有一个‘摇摆钟’,一根指针指示着船体的摇摆幅度,通常13度就是‘惊慌角’,超过13度船上的人就开始难受紧张了。而‘蛟龙号’最大的纵横倾达到过 60 多度,很多人都吐了。”叶聪说。下潜后, “蛟龙号”反而平稳了。下潜速度是每分钟40~50米,比每分钟升降60~100米的电梯速度要慢。海水中的阳光从有到无,300米以下基本漆黑一片。深度1000米以下,基本看不到大型海洋生物了。水温也随之下降,潜到3000米,舱外水温大约是8℃,而舱内是20℃;到水深7000米,舱外是2℃,而舱内降到10℃,必须穿加厚的工作服了。“潜得越深,是不是故障发生就越多?”记者揣测道。

“恰恰相反。我们发现从1000~3000 米,是深潜的一个门槛,大多数故障都出现在这个区段。而5000米以下,反而越来越顺利,海底也越来越宁静,洋流也越来越平稳,真的是深水静流。”

“我们之前说的防止贯穿件泄漏的难题,在潜到 1500~2000米时就出现了。当然不是靠舌头去舔,而是测量贯穿件和外壳之间的阻抗变化来发现的。奇怪的是,当潜水器上浮到 1500 米以上,泄漏报警就消失了,再潜下去不到 2000 米,就又泄漏报警了。这怎么办?不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再往下潜了啊。”叶聪说。

“边海试,边发现问题,边排除故障,边改进设计,不解决问题不深潜。”这是“蛟龙号”海试的铁律。怎么找到故障原因呢?唯有回到发生故障的深海去。胡震说,叶聪非常不容易,反复将“蛟龙号”潜到1500米以下,等故障再次发生后,一个系统一个系统地查找原因。 “这是非常危险的,”胡震说, “因为他必须先把系统关了,停运,测试,再启动,再测试,这些系统也包括生命支持系统,关了风险非常大。但叶聪胆大心细,连续查找了几天后,终于查出了故障原因,海试才得以继续进行。”

正是“不准带问题下潜”的海试,将“蛟龙号”深潜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大都解决在3000米以上,到了5000米以下,反而很顺利;深潜 7000 米,下潜 3 个半小时顺利抵达。抛第一组压载铁,取得‘中性浮力’,悬浮在海底之上,作业完毕后,再抛第二组压载铁,仍以3个半小时的速度平安返回海面。

目前,全球下潜深度超过1000米的载人潜水器只有12艘。而能下潜超过6000米的潜水器,只有中、美、日、法、俄这五国拥有。其中,能有深海悬停功能的深潜器,唯有中国一家。 “深潜器必须能应对外部洋流冲击和克服自身作业的影响,才能实现深海悬停;而只有深海悬停,才更有利于海底科考作业。”

2017 年 12 月,服役 10 年的“蛟龙号”进厂整修升级。它总共下潜了158次,首席潜航员叶聪驾驶了它50次。2018年12月18日,党中央、国务院授予叶聪同志“改革先锋”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