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甸是苏北宝应县东北的一个集镇,当年,这里曾经爆发了八路军、新四军与国民党江苏省政府主席韩德勤部之间一场战役。曹甸战役从谋划到激战,乃至结束,我军指挥部内部有过多次争论。
1940年下半年黄桥决战胜利,八路军与新四军胜利会师,使华中敌后形势有了好转,但兵败黄桥的国民党顽固派韩德勤退至兴化、曹甸、东桥地区后,反共之心不死,积极构筑层层防线,企图截断苏北和皖东新四军、八路军联系;东北军霍守义部112师共4000多人,以“武力调停苏北摩擦”为由,从山东南下苏北,并已进至淮阴以东苏家咀一带,即将同韩德勤部会合。在这种情况下,我军要想在苏北立足并开创抗战局面,势必要与韩德勤部再决一战。
对此,中共中央中原局和新四军、八路军总指挥部领导人的看法是一致的。但是,究竟是先巩固根据地,发动群众,把脚跟立稳,再去攻韩,还是先打掉韩德勤部,彻底解决苏北问题,领导人之间存在不同意见。时任中原局书记的刘少奇希望彻底驱逐韩德勤,建立抗日民主的新江苏;总指挥部代总指挥陈毅也想挟黄桥决战胜利之师的余威,一举歼灭韩德勤余部。刘少奇、陈毅想到了一起,决心发起曹甸战役,但没有想到召集华中新四军、八路军各路将领开会研究部署时,八路军第五纵队司令员、政治委员黄克诚却坚决反对仓促攻打曹甸。
黄克诚认为,曹甸虽然迟早必须攻打,但目前不宜。第一,政治条件不成熟。现在在搞统一战线,黄桥决战是韩德勤主动犯我,而现在则是我方攻韩,政治上被动。第二,我们刚刚占领淮海、盐城地区,还没有站稳脚跟,当务之急应是发动群众,消灭苏北伪顽残部、土匪、特务、反动地主武装,巩固根据地,再打韩德勤也不迟。第三,曹甸是韩德勤苦心经营多年的老巢,防御体系坚固,又是水网地带,易守难攻,而我军缺少攻坚武器,军事上并无把握,故暂时不打为上策。
黄克诚的意见未被采纳,刘少奇、陈毅上报曹甸战役计划,毛泽东、朱德等中央领导有条件地批复了作战计划(不得攻击兴化,保留韩德勤以利统战大局)。黄克诚虽不同意发起此次战役,但上级既然决定了他就坚决服从,命令八路军第五纵队中战斗力最强的第一支队和第二支队第687团投入战斗。
11月29日夜,曹甸战役打响。曹甸是通过运河与皖东联系的战略要地,韩军工事坚固,驻有5000多兵力,在北边还驻有韩部23师和东北军霍守义部,随时可以策应曹甸,结果果如黄克诚所料,曹甸久攻不克,敌我双方僵持不下。目睹我军受到严重挫折,黄克诚心急如焚,感到这样死打硬拼绝非良策,就发电报给华中局(原中原局)并报中央,提出了改变曹甸战役打法,具体建议:一、在敌据点间构筑据点,截断敌联系和增援;二、把外围敌人全部逼入敌据点内;三、逐步筑垒掘沟推进;四、运用小部队接近,耗敌弹药,增其疲劳;五、派小组潜入,放火烧其房屋;六、猛击敌弱点,强攻则集中全部迫击炮、小炮轰击之。
黄克诚的建议再次被否决,华中指挥部遂于12月12日下达总攻命令,但我军最终未能突破顽军阵地,参战部队遭受重大损失,刘少奇于19日命令参战部队撤出战斗,历时18个昼夜的曹甸战役结束了。
但是曹甸战役之争并未结束。战役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华中局认为主要原因是黄克诚右倾保守,攻击时不够坚决,造成曹甸久攻不下。因此,撤了他第五纵队司令员一职,保留政治委员职务。后来华中局在阜宁召开领导干部会议,陈毅又批评了黄克诚。开始黄克诚觉得委屈,据理力争,最后他委曲求全,违心地作了检查。
曹甸战役之争算是作了结论,但曹甸战役之争引起的反思仍在继续。1942年,陈毅痛定思痛,在《曹甸战斗总结》一文中坦承:“曹甸战役是我去攻击人家,缺少理的。”“我很轻敌,仓促作战,准备不够,变成浪战。”“我们的战斗手段是攻坚,这就要有很好的准备和按攻坚战原则作战才行。”“当时我们这方面就差了,光是猛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1945年10月,陈毅在山东临沂欢送黄克诚出征东北时,当着政委罗荣桓的面,对黄克诚说:“过去我也有批评错的地方,请你多加原谅。例如曹甸战役,我和少奇没有听取你的意见,坚持要打,结果没有打下,我军伤亡很大。最后批评你三师(八路军第五纵队以后改编为新四军第三师)配合不力,撤了你的职,其实责任在我……不看你的功劳,指责你态度不好,指责你把问题直捅延安。”“是我有错,向你道个歉。”
刘少奇也曾作过不同程度的自我批评。1944年7月10日,刘少奇在给黄克诚的信中写道:“至于曹甸战役,本来是可以不举行的……我没有细心考虑,急促下决心向顽军进攻,这是我负责任的。后来强攻曹甸,也是不应该的。”“当时你反对强攻是对的。至于曹甸战役未能完成任务,当然不能由你负主要责任。”
曹甸战役已过去80个年头,当年的硝烟不但早已换来了“红旗十月满天飞”的壮美世界,而且也留给我们无尽的思考,带给我们无尽的感动和精神力量。
着眼大局、直言敢谏的忠诚品格。当刘少奇、陈毅攻击曹甸决心已下,召开会议部署时,黄克诚不是揣摩领导意图,唯唯诺诺,随声附和;也不是缄口不言,留有余地,明哲保身,而是坚持从实际出发,提出了缓攻曹甸的建议,并分析了缓攻的理由,实际上是唱了反调。当他的建议遭否决后,见攻击部队伤亡过大、久攻不下时,他又建议停止强攻,并举出了六条理由。黄克诚不会不懂得军队下级服从上级的道理,不会不知道一味违悖领导意图,可能对自己产生不利的后果。实际上他就是因为直言敢谏,多次被批评为“右倾保守”,常常降职使用,长征时曾被撤销所有领导职务,担任侦察员,但他仍然不计个人得失,总是从大局出发,敢于犯颜直谏,在黄克诚身上,完美体现了“在诤谏不计个人得失、征战不避自身凶险”的优秀品质。
服从真理、勇于认错的民主作风。黄克诚承担了主要责任,受到撤职的处分,曹甸战役有了上可对中央交待、下可对部队证明甚至可以对历史负责的结论。但刘、陈并不因为这场充满争议的战役性质有了定论、责任有人承担而心安理得,也不是时过境迁而选择淡忘,更不是为了维护个人威信而一意护短、讳疾忌医,而是痛定思痛,深入反思,通过撰文、写信、谈话,多次承认错误,承担责任,向他们的下级黄克诚当面道歉。在他们的心目中,不是计较领导权威,而是真理为尊;不是自视特殊,而是上下级平等;不是一味独断专行,而是尊重下属意见;不是唯个人好恶、个人意志,而是以革命事业为重。实践证明,老一辈革命家这种民主作风,不仅没有影响他们的形象,反而得到人们由衷的敬佩。
豁达大度、不计毁誉的坦荡胸怀。在曹甸战役之争中,黄克诚受到了上级并不正确的批评和指责,受到了组织上并不公正的对待,但黄克诚却表现出坚强的党性,不但从无怨言,从不计较个人恩怨,而且从不消极,从不改变独立思考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品格。当刘少奇、陈毅主动向他承认错误时,他反而宽慰领导。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可以证明他见解正确的曹甸战役,他在《黄克诚自述》一书中只字未提,这不是一般的遗漏,而是不愿显露自己而已。其实,胸无芥蒂,胸怀坦荡,是他一贯的品格。在工作上,他常与一些领导、同事争论得面红耳赤,有时乃至争吵,但事后从不计嫌,仍然亲密无间。1959年庐山会议,他被打入“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反党集团,受到了残酷迫害。“文革”后复出,面对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评价问题上的“凡是派”和以“解放思想”为名的曲解派,被赶下政坛达18年之久的黄克诚不是乘机泄私愤、倒苦水、算旧账,而是忧心忡忡,仗义直言,力挽狂澜。年近八旬的黄克诚身体很差,双目已失明,但他还是坚持在中纪委召开的会议上,发表长达1.3万字的讲话,在充分肯定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的同时,也实事求是地指出毛泽东晚年犯下的严重错误。讲话于1981年公开发表后,引起了国内外广泛关注和震动,深受极左路线迫害的黄克诚仍能着眼大局,积极维护毛泽东的领袖地位,主动分担毛泽东晚年犯错误的责任,促使人们重新认识黄克诚,更加钦佩他的高风亮节。
实事求是、从严要求的担当精神。通过曹甸战役,我军虽然未能拔除韩顽据点,但也歼灭了韩德勤部主力8000多人,粉碎了国民党顽固派东西夹击八路军、新四军的阴谋,给予韩顽又一次沉重打击,使其从此一蹶不振,为开辟和发展苏北抗日新局面打下了较好的基础。所以,换个角度,也可以说这场战役是一次成功的战役,评功摆好搞奖励,弄得皆大欢喜。但刘少奇、陈毅、黄克诚等对于这场战役的评价不是讲成绩如花似玉,滔滔不绝,讲问题蜻蜓点水,强调客观,甚至把问题说成是成绩,说成是必要代价,而是敢于负责,勇于担当,坚持反复检讨,反思存在问题,总结经验教训,不断深化认识,自觉纠正失误、错误。这种从实从严的担当精神,不仅是革命战争年代我军由弱变强、克敌制胜的法宝,也是我们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必须进一步弘扬的优良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