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期●连 载●

越狱记(连载二)

作者:季 音

编者的话:新四军老战士、人民日报社离休干部季音,是本刊的一位老作者、好朋友。最近,他以96岁高龄,撰写了长篇回忆录《越狱记》,生动地记述了1942年他从国民党上饶集中营越狱逃跑以及克服困难重新回到新四军部队的过程。全文约14000字,本刊分四期连载,敬请读者关注。


二、夜走青竹坑
  天色微明,我又继续上路,朝着东北方向的大山区前进,与集中营的南迁路线背道而行。这里是闽赣交界的武夷山东端,远眺几百里的高山大峰,雄伟奇丽,郁郁葱葱。在集中营里就听说,这闽北武夷山里的青竹坑、磨盘岭、范家坳一带,都是老苏区,那里有当年红军留下的游击武装在活动。现在放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上山找游击队去。
  黎明的山区静悄悄,朝雾弥漫,路上行人绝迹。走了一程,瞥见前方路边有一个人影坐在那里,离得远看不清楚。我走近一看,不禁大喜。
  “庞斗华!”我喊了一声,奔过去抱住了他。我们两个紧紧地搂在一起,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跃出窗口的黑影就是他!
  我和庞斗华在集中营特训班的时候就在一起,以后集中营重新编队,我们又一起编到了著名的“顽固队”第三队。他是皖南事变中被俘的新四军干部,押到集中营以后,一次和特务队长争吵,被毒打了一顿,关进茅家岭监狱。先是来个“下马威”,押进国民党特务“创造发明”的特殊刑具“铁丝笼”,站了几小时,然后送进大牢房,一关就是两个月。在茅家岭监狱,他积极参加狱中的绝食斗争,又吃了不少苦头。这个出身江苏常熟(现为张家港)“书香门第”的名门子弟,抗战前浙江大学化学系毕业的高材生,竟没有被长年累月的饥困与苦刑所压倒,在昨晚的越狱中表现得这样勇敢而果断。
  “你的跳窗动作好快呀,”我笑着说,“没有跌坏吧?”
  “嘿,我过去是学校里的篮球运动员呢!……不过,我的腰摔坏了。”他指指腰部,脸上浮起一丝痛楚的笑。庞斗华的腰伤在以后一段长时间里一直折磨着他。
  庞斗华比我年长12岁,在各方面都比我成熟与老练,此刻他已经换上了一套在集中营里秘藏下来的黑色褂裤,俨然像个乡村学校的老师。他在集中营通过江西地下党员的介绍,已略知武夷山游击队和赣东北地下党的概况,并记下了几个联络点地址。
  “那我们快走吧!”我催他。
  “你这副模样能走吗?”他指指我身上,笑了起来,原来我还穿着集中营的囚服——土黄色的粗布军装,一顶黄色军帽,还是一副“囚徒”行装。
  我们决定先设法弄一套便服,然后奔青竹坑去找党的关系。
  走了一程,望见前面山坳里有个小村落。在狱中的时候,江西地下党的同志曾叮嘱过我们,在山区找党的关系,尽量不要进大村子,更不可进那有白粉墙的房子,要找那孤立在村外的破草房,先摸清楚情况再进。我们遵照这个意见,趁着此刻天还未大亮,周围山林尽是白茫茫的雾,在离村子还有二三里地的一个山坡边,敲开了一间旧草房的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她开始对我们这两个天不明就来敲门的不速之客,感到惊讶和疑惑。庞斗华委婉地给她说,我们是被乡保长抓去的壮丁,现在从队伍里开小差出来,回到南方老家,想买点吃的,再问个路。这也是江西地下党同志告诉我们的,江西农民吃尽了国民党抓壮丁的苦头,你只要向老俵说抓壮丁的苦处,最能得到群众的同情与帮助。庞斗华的一席话果然灵验,她把我们让进了屋里。
  一看就知道,这是户贫苦农民,室内除了一些简单的家具,几乎空无所有。
  正说话间,从室内走出一个约摸30多岁的农民,他显然已经听到了庞斗华的自我介绍,但他仍以疑惑的眼光打量我们,似乎要从我们身上找到另一些东西。
  “你们是抓壮丁跑出来的么?……嗯,说话倒是外地人口音。”他以似信非信的口气说,特别注意到我的狼狈相:光着脚,腿上裤子上全是泥巴,衣服好几处都扯破了,说是当兵的又不像当兵的。他看着看着,不觉微微露出了一点笑容。我趁机就说:
  “老俵,你帮我弄套旧衣服好吗?我这套军装送你……”
  想不到主人很快点头答应了,那妇女从里边拿出一套蓝布褂裤,洗得倒还干净,只是已很破,尤其糟糕的是,裤子露出了几处破口,但没有办法,我只好把它换上,庞斗华在旁边看了直笑。
  那老俵又让那妇女从屋里拿出两双草鞋,还有一包冷米饭,要我们拿着在路上吃。
  “你们快些赶路吧,天明了不方便。”老俵把我们送到门口,叮嘱我们:“路上可要小心啰,这几天这里风声很紧,说是抓什么人,唉,这个世道。”
  天已开始大亮,我们不敢进村,就拣一条小道直奔山上,拣一个树荫浓密的僻静处隐藏起来,刚才那位农民的神态叫人捉摸不透,他说的“这几天此处风声很紧”的话,几天以后我们才逐渐领会到。
  接连几天,我们都是昼伏夜行,肚子饿了,就在夜间下山找间独立的农舍,进去要点饭吃。幸亏庞斗华身边藏着几元钱,开始几天都给主人付了点饭费。一天,我们来到一个农家,主人特别慷慨,端出了一满桶红米饭,还有一碗有肉的咸菜。我们饿极了,狼吞虎咽地把看来是他一家人吃的饭,连同一碗咸菜,吃得底朝天,主人在旁看了也大为吃惊。我们非常惭愧,把剩下的最后一元钱付给了他。
  俗话说:“山区的天,少女的脸,说变就变。”这话确有几分道理。在闽赣山区尤其是这样。一天傍晚,我们正沿着一条山道赶路,刚才还是晚霞满天,不一会乌云骤起,接着暴雨如注。附近没有一处可以躲雨,我们很快被淋成了落汤鸡,好不容易在路边找到一个土洞,两个人便钻进洞里,浑身冷得打颤,我们紧紧地搂在一起,用体温相互驱寒。洞外雨下个不停,湿衣服贴在我们身上,仿佛整个世界已变成一团冰块。
  幸好次日天就放晴了,我们跑到山上,脱下湿衣服晾着,俩人光身钻进草丛躲起来,简直变成了山林野人。人们常说的“饥寒交迫”,这回我们算真的尝到了其中滋味。
  下午,换上干衣服,我们继续起程。
  走了一会儿,看到小路边有座破败不堪的小庙,庙里没有神像和烟火,四周肮脏不堪,空无人迹。我们关上庙门,决定休息一会,同时利用空隙打两双草鞋。我在集中营里学会了打草鞋的手艺,一路上已搜集了一捆稻草。脚上的草鞋早已稀烂,没有草鞋怎能赶路?
  刚打完一双草鞋,猛听得庙门外响起一片擂门声,夹杂着叫嚷:“开门,快开门!”
  “人在里边,快进去抓住!”
  我们闻声霍地跳起,情况紧急,不容片刻犹豫,看到庙后有堵破墙,立即跳墙而跑,一口气朝山上飞奔,直到背后听不到追赶声。
  几天来路上的种种迹象,使我们想起了刚进山那天,那位老俵说的“路上可要小心,这几天这里风声很紧”的话,看来真是如此。
  在快到青竹坑的路上,我们又一次遇到了难关。一条宽约十来米,水流湍急的山溪,挡住了去路。兴许是刚下过大雨的缘故,山洪暴发,这山溪简直成了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向上游望去,远处有一座竹桥,可供行人通过,但桥头站着两个荷枪的民团,我们休想从那里平安走过。
  只能从荒僻的溪水边上涉过溪去!
  我跨进溪里试着走几步,水并不深,就是湍急,仿佛有几只大手在推着你的小腿,又加溪底全是滑溜的鹅卵石,人站不稳。我没走几步,就差点倒在水里,慌忙退回岸上。离岸不远处水流尚且如此湍急,溪中间就可想而知了。
  怎么办?
  庞斗华沉思了片刻,说:“有办法了!走,去找两根竹竿去!”
  武夷山上到处是竹子,找来并不费事。我们很快弄来了两根粗短竹竿,于是渡河开始了。两个人紧紧地互相勾住膀子,另一只手各自拿一根竹竿探路,一步步地向着急流滚滚的溪水走去。开始一段路还比较顺利,接近激流中间时,两个人顶不住激流的冲撞,不停地摇晃起来,脚也站不住了。溪面上波涛如雷鸣似的轰轰响,几个浪头打来,几乎把我们冲倒、卷走。我紧张极了,此刻如果卷进激流,顷刻之间就会把你冲得无影无踪,或者撞在裸露溪面的一块块巨石上,顿时粉身碎骨。
  “不要慌,沉住气!”斗华大声喊,声音有些发颤。
  我屏住呼吸,手膀紧紧勾住斗华不放,同时使劲用竹竿稳住身体。这是一只多么有力又多么温暖的臂膀呵,有它在拉着我,心里就镇定多了。多少年以后,我都未曾忘却过这只在危难时刻援救了我的臂膀。
  一个浪头过去了,我们往前挪动几步,再往前挪动几步。豆大的汗珠顺脸颊流下来,我的视界模糊起来,眼前的山溪变成了一片白糊糊的梦幻世界。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经历了多次惊险,我们才涉过激流,逐渐走近对岸。
  登岸以后,我们两个一头栽倒在河滩上,再也不能动弹。
  后来得知,这条溪叫做甘溪,是附近一条最大的溪,当地就以它为地名,称为甘溪乡,它是江西上饶以南的一个大乡,介于上饶和崇安之间,此地离青竹坑已经不远。
  胜利在望。我与庞斗华在山上休息了一晚,弄了点饭吃,次日黎明即向青竹坑进发。我们仍然走山间小道,曲曲弯弯,走到下午三四点,山下出现一条平坦的公路,老俵告诉我们,去青竹坑走这条路要近得多,三五里地也就到了。
“快到青竹坑了,咱们就抄这条近路快一点走,我看不一定会出问题。”我向庞斗华建议。他沉思了一下,点点头。我俩迅速从山上插到了公路上,几天来一直在大山密林里转来转去,爬山涉水,脚上不知拉了多少伤口。一下踏上平坦、宽阔的公路,走在上面不知有多舒坦。我们迈开大步,朝着老俵所指的方向,朝青竹坑奔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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