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记事起就知道,我娘有个堂兄,我有个堂舅,名叫季恺。
但是青少年时期的我,只知恺舅其名,不知其人其事,我隐隐觉得,我娘和季家的人,似乎对恺舅有难言之隐。1976年恺舅去世后,无锡、如皋党史办的人,先后多次数人来我家,请我娘说说季恺,我娘总是以“时间长了,记不得了”为由,婉拒访谈。我曾问我娘:“你作为恺舅在如皋为数不多的家人,怎么不肯谈谈呢?”我娘露出为难的神情说:“他虽然丢了家财拎着脑袋革命,但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在国民党里十几年,还任过要职,经历那么复杂,听说恺二哥的追悼会也不顺当,叫我怎么谈呢,谈什么呢?”
2004年,无锡、如皋为恺舅举行百年诞辰纪念会,无锡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无锡市史志办、如皋市委党史办出版了由开国将领、曾任南京军区司令员向守志题写书名的《季恺纪念文集》,恺舅的老战友、江苏省委宣传部长戴为然为该书作序,不久又发行了电视纪录片《季恺传奇》,披露了周恩来、刘少奇、陈毅等和众多将领、部省领导,与恺舅共同奋战、生死相交的史实,以及对恺舅的评价。这之后,我娘才断断续续说起她深藏在心底里的恺二哥。
“散尽万贯家财,追寻他心中的念想”
我娘回忆道:“恺舅在20多个嫡、堂兄妹中排行老二,季家兄妹称其‘恺二哥’,我名婉,他叫我‘婉妹’。季家三房老兄弟,同一个大庄园,大院门挨门,我们从小生活在一起。季家是如皋西乡夏堡的名门望族,良田万亩,房屋数百,巷道长阔,门庭轩昂,雕梁画栋,殿宇辉煌,有如《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其中,恺二哥家有2600多亩地,100多间房,一个大油坊。季家上个世纪20年代就已电气化,恺二哥的哥哥季藩从上海买回德国产的内燃机和发电机,从法国进口了琉璃美术灯,除了照明,四周装了电网,还带动机器磨面、轧豆、榨油,架设了20门的电话总机,引得亲眷乡邻不远数十里前来观看。为防盗贼,家有自卫队200多人,庄园四角设碉楼。”我娘的言说,从台湾的如皋同乡会以及她在台湾的堂兄季耀的回忆录中也得到了印证。
“恺二哥散尽万贯家财,是追寻他心中的念想。”我娘如是说,“我的兄妹们青年时期都去苏州、南京、北京读大学了,他们有了知识、有了见识,也就有了各自的追求,参加了不同的阵营。他们有的在同一个营垒成了战友,有的在不同的阵营成了对手,甚至兵戎相见。恺二哥在北京平民大学读法律,恰逢李大钊教法学,他在课堂讲授《国际公法》的同时,宣传爱国、民主、反帝、反封建的思想。”
恺舅服赝李大钊的思想,成为李大钊优秀学生之一。
恺舅参加了国民党左派,他满腔热血的身影,出现在李大钊领导的“三一八”和“五卅”反帝示威游行队伍中。同年,他回到家乡如皋,组建国民党左派地方组织,与中共地下组织配合,发动群众,争取开明绅士,反对土豪劣绅,迎接北伐革命军。
恺舅与共产党人叶胥朝、苏德馨、王玉文,利用在国民党县党部要员的身份,从事革命活动。在国民党“清党”时,他利用职权,获取情报,秘密转移中共地下党员徐芳德等,并送给转移路费。在“清党”中,如皋无一共产党员被抓捕。
1928年,苏中“五一”暴动遭遇镇压后,季家庄园前院被反动民团盘踞,恺舅就在后院掩护地下党的活动。我娘说:“那时候,民间流传季家‘前门是(反动)团部,后门是(中共)支部’。每逢恺二哥在后院‘会客’,他总打发孩提时的我和弟妹们到前院,和民团的人玩耍、唱歌、讲故事,为后院的秘密活动作掩护。”
不久,红十四军进驻夏堡附近。据时任第五大队大队长周方回忆,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恺舅带了几个卫兵与红军相会,他详谈了伪县政府情况和部署,送给红军一张如皋军用地图,主动答应通过关系帮助买枪,还答应把他自用的一支新手提机枪给红军用。恺舅回去后,就派人将机枪和子弹,连同军用地图一起交给了何昆军长。军长见到这支崭新的手提机枪十分高兴,熟练地上夹子,打开保险,作射击状。
军长何昆牺牲时所用的手提机枪,正是恺舅送给军长的。敌人打扫战场时,捡到了那支手提机枪,凭着枪号对上了恺舅,进而侦查到季家二兄弟为红军提供大量武器,1930年9月逮捕了恺舅和其兄季藩。几十个反动土豪劣绅趁机花费重金,联名状告恺舅“助共通匪”,扬言“我们几十家的钱凑在一起,季恺的头就是金子做的也能买下来!”
恺舅被关进南京陆军监狱甲所死牢,与廖仲恺的女婿李墨龙(廖梦醒的丈夫)同一监房,亲眼目睹恽代英等与敌斗争坚贞不屈的壮举,亲耳听到射向年仅36岁的恽代英烈士的枪声。恺舅戴着15斤重的脚镣,受尽电刑、上老虎凳、灌辣椒水等酷刑,对于红军战士的下落、枪械的来源及去向,始终只言不露。
我娘边忆边说:“那时候,季家像丢了魂,成天大门紧闭,个个垂头丧气,我虽然还小,也感觉到家里出了大事。后来听说,是恺二哥的父亲、胞妹季娟变卖家产,托人营救,恺二哥幸免死刑,改判了15年,季家才缓了一口气。”后经国民党元老蔡元培、邵力子、焦易堂、张冲等竭力营救,恺舅6年后出狱。
“恺二哥是《东进序曲》联络副官的原型”
1938年3月,日寇占领如皋城,我娘说:“见到久不回家的恺二哥回来了,他往往天黑进门,蒙蒙亮就走,进进出出,行踪不定,原来恺二哥组建了抗日自卫队,邀共产党人俞铭璜任政委,创建了抗日根据地,与日本鬼子周旋,开展游击战争。”
1939年,国民党苏鲁皖边区正、副游击总指挥李明扬、李长江,感念恺舅支援红军的武器是从他们处购买,但被捕后宁死为之保密,二李遂将恺舅召到属下,委任他为少校参谋。
陈毅“一进泰州”时,李明扬不出面,李长江有疑虑,恺舅亲自出城到九里沟面粉厂迎接陈毅,经过他说服,二李终于与陈毅会谈。我娘说“当晚,陈毅就住在季家庄园,为防不测,恺舅命卫兵荷枪实弹严密防卫,他自己两支驳壳枪装满子弹,全部上膛,彻夜守护。”陈毅“三进泰州”,会晤二李,共商团结抗日大计,恺舅作为联络副官,始终负责接送保卫,安排活动。
陈毅“一进泰州”的当夜,恺舅向陈毅报告了自己的简历,提出了入党要求。陈毅说:“你做好二李工作,就是完成党交给的任务,也是党对你的考验。”恺舅说:“我老是在这些人中周旋,难免不同流合污。”陈毅当即指示:“同流可以,合污不能。”恺舅谨记陈毅嘱咐。
我娘说:“其间我看到一个与恺二哥年龄相仿的人,身材魁梧,外地口音,就住在季家,和恺二哥窃窃私语,见到来人就不说话。晚上,他们正在客厅谈心,十来岁的我突然窜到恺二哥背后挠他痒,恺二哥一把搂过我,哈哈大笑向那人说‘这是我婉妹’。那人抚着我的头,一脸挂笑,声音洪亮地说:‘这娃儿圆头圆脑,像个球球,好看唻!’哪知道,那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陈毅老总!”上世纪60年代,我娘在看电影《东进序曲》时就说过:“我小时候就在家里见过陈毅,这电影里的联络副官好像恺二哥。”那时候,我听了还将信将疑。
多年后,在回忆叶飞将军的文章里我看到:叶飞与恺舅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结下了深深的友谊,上世纪60年代,叶飞时任福建前线部队司令员,恺舅去看望他,部队正在试演大型话剧《东进序曲》,叶飞陪同恺舅观看,演出结束上台接见演员,叶飞拍拍恺舅的肩说:“给你们介绍一下啊,这是当时我军的地下工作者季恺,就是你们剧中联络、保卫陈毅的副官原型。”这部话剧后来改编成了著名电影《东进序曲》。解放后,粟裕屡屡满怀深情地说:“季恺是对新四军东进有特殊贡献的人。”
“陈毅亲自举荐恺二哥当县长”
1940年7月,国民党省党部召开“剿共”九人会议,恺舅给新四军提供情报被密探发现,险遭逮捕。我娘说“所幸内线转告,恺二哥带两个卫兵分骑3辆脚踏车,借口出城检查工作逃出虎口。敌人发现后派骑兵追赶,追到姜堰,见一军官坐在三轮车上,乱枪将其打死,随后在报上登出‘季恺通共,已被正法’,轰动泰州城。其实恺二哥已安然逃脱。”
7月底,新四军东进黄桥,恺舅赶去与陈毅、管文蔚会见,二位指派恺舅担任县长梁灵光的秘书,从此他回到了革命队伍。因恺舅地下工作者的身份已暴露,他脱离国民党,后经许家屯、俞铭璜介绍,刘少奇、陈毅批准,1941年1月,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41年3月,如皋(如西)县抗日民主政府成立。“陈毅举荐恺二哥当县长。”关于这段历史,一篇回忆录道出了一个插曲:陈毅举荐恺舅,有许多人说,季恺家是大地主,还不是正式党员,怎么能当共产党根据地的县长?陈毅对苏中区党委负责人说:“我了解季恺,他为党为人民立了很大功劳,你们要把季恺的贡献向干部群众讲清楚,他们会同意我举荐季恺当县长的。”
恺舅任县长兼警卫团长后,大力宣传并带头减租减息。他被国民党逮捕后,家里卖变部分家产营救他,此时还有1300亩地,瓦屋百余间,油坊一处。我娘说:“恺二哥为了防止日寇侵占后作据点,亲自带领乡邻先后拆了七八十间房,木料用来做担架等,砖瓦运去根据地建房。我还亲眼看到他烧了田契,把房屋、田地分给贫苦农民。只留下3间屋给他母亲和家人住。解放后,他又把按政策分给他家的8亩地、3间房,通过当地政府分给了农民。”恺舅恢复、发展根据地中小学,如西中学成为培养抗日干部的学校。他创办《如西报》和电台,进行抗日、爱国教育。他还引导南方知识青年投奔新四军,先后接引了成千上万人,我娘说“季家像个大食堂,经常十几、几十个青年人吃饭,吃好了就走。”
“季恺是把一切交给党安排的人”
恺舅随军渡江后,一直在无锡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总理亲自任命他为无锡市人民政府委员,时任江苏省政府主席的谭震林任命他为无锡市建筑工程局局长。因为他出身豪富,经历复杂,以地市级的级别,担任处级职务,而他同期的战友不少已是将军、部省级领导,有的下属成为他的直接领导,好多人为他鸣不平,但他毫无怨言、埋头工作。50年代曾要他到省交通厅担任领导工作,我娘说:“他怕自己的升迁会挡了别人的路,还可能因为自己的出身、经历引来争议,就一直留在无锡,他说,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吧,无锡人民会给我评价的。”
他担任无锡市建工(建设)局长近20年,围绕他提出的“把无锡建设成为东方日内瓦”目标,做规划、抓拆迁、造路桥、拓公园,无锡的好多老人都能说出哪条路哪座桥是恺舅造的。解放初,有两辆缴获的美国吉普,一辆市政府用,一辆建设局用,但他外出开会、办事,和下属同坐硬卧、挤客车,住宿找小旅馆。有一次,旅馆客满,他就在旅馆过道的临时床上将就了一夜。为解决无锡城建所需材料,恺舅坐硬卧车赶赴福建,向老战友、福建前线部队司令员叶飞将军求援,运回几车皮木材、毛竹,解决了城建的燃眉之急。”
“文革”浩劫,闻言恺舅在无锡惨遭批斗关押,被抄家7次,我娘在冒家巷老屋的屋檐下,仰望阴霾密布的天空,自言自语:“不知恺二哥能不能熬过这一劫?”1970年3月传来消息,无锡公布了13个“要犯”的罪行,公判大会游斗后将处以死刑,季恺名列被枪决人员之首。我娘暗自神伤垂泪,再也不提恺二哥一字。后来召开公判大会时,又突然没有了恺舅的名字;不久,在他入狱4年多后,家人被通知接他出狱。恺舅的女儿去接他,在监狱门口看到父亲又老又瘦,一个三轮车工人认出了“恺局长”,默默扶他上车,分文不收把他们送回了家。
直至“文革”结束,恺舅被判死刑获救之谜才得以解开。原来,无锡有关方面数度坚持判他死刑,因许多老干部施加压力、设法营救,他们未敢下达判决书,报到当时的省革委会,王必成将军熟识恺舅,说:“他没有问题,应该释放”。负责人彭冲说“季恺我有权任用,无权枪决”。无锡方面只好报中央,周总理知道陈毅熟知此人,旋即批给陈毅。陈毅此时已身处逆境,但他一见照片,立马批道:“此人有功,功大于过,不关不杀,立即释放。”粟裕、叶飞等将军也都说“季恺有大功,不能杀!他的历史问题早有结论。”恺舅终于绝处逢生。
1975年5月,恺舅恢复工资待遇后,从补发的工资里补交了被关押7年的党费。在他儿子陪同下,恺舅赴南京、北京,拜望老首长、老战友。叶飞了解恺舅的一生,经常和人无限感叹地说:“季恺是把一切交给党安排的人!”叶飞邀请陈毅家人作陪,专门宴请他;梁灵光、谭震林、粟裕、张爱萍等前来看望他、宴请他,给他很大安慰。
恺舅又通过国务院办公厅,赶到八宝山革命公墓痛悼陈毅元帅,他无限深情地凝望陈毅遗像,肃立鞠躬,大恸不已,悲泪纵横……
1976年12月25日,恺舅走完了充满传奇的一生,享年73岁。噩耗传出,在京和各地的老领导粟裕、姬鹏飞、梁灵光、叶飞、陈丕显、惠浴宇、刘季平、周特夫、季方等等,随即发来唁电、送来花圈,还有许多恺舅的老领导、老战友闻迅赶来瞻仰遗容,参加追悼会的多达近300人……
有的人活着,却死了;有的人死了,却活着。是的,恺舅总不死,恺舅总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