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期●专 稿●

林占熺:“极乐鸟”为世界衔来“幸福草”

作者: 本刊记者 郑蔚




引言:

  2021年11月19日,在北京举行的第三次“一带一路”建设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说起20多年前一件往事:在福建工作期间,习近平同志接待了来访的巴布亚新几内亚东高地省省长拉法纳玛,“我向他介绍了菌草技术,这位省长一听很感兴趣。我就派《山海情》里的那个林占熺去了。”
  《山海情》剧中名为“凌一农”的农技专家,原型就是福建农林大学林占熺教授。他是“中国菌草”技术的发明人。
  习总书记颇为感慨地说:“我当国家副主席以后,到南太,到非洲,到南美洲继续推广菌草。现在这个技术已经在100多个国家落地生根,给当地创造了数十万个就业机会。”
  “中国菌草”,是一项我国拥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原创技术,通过中国政府的支持推进、林占熺教授团队和受援国家的共同努力,目前已传播到世界上106个国家和地区。中国-联合国和平与发展基金将其列为重点关注和推进的重要项目,是中国为国际社会提供的一项准公共产品,被受援国的民众称为“幸福草”,为全球减贫事业贡献了中国智慧。“帮助世界上最不发达国家的民众使用菌草技术,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具体实践。”林占熺教授对记者说。
  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位于福建农林大学,其入口处刻着10个大字:“发展菌草业,造福全人类”。中国菌草技术走向世界,已逾20载。1998年,中国与巴新政府换文规定把菌草技术作为中国援助巴新的实用技术培训项目。
  1997年5月,林占熺教授第一次随福建省科技考察团去巴新考察,进行菌草技术重演示范。法鲁区的一位官员在接待时介绍说,巴新仍处于部落经济状态,因为经济不发达,当地许多人仍穿树叶。当地政府急切希望引进中国菌草技术,为了帮助当地人民摆脱贫困,福建省与巴新东高地省签署了“菌草技术重演示范试验”合作协议。7月底,林占熺率领专家组赴巴新执行合作协议,他和专家组成员林跃鑫去重演示范基地的第一天,他们的车在行驶中,突然发现前方有持枪劫匪,幸亏开车的司机是当地一个部落的首领,立即掉头前往劫匪的部落进行沟通,才避免了一场意外。但如果你问林占熺:最初的巴新之行,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回答您的一定不是遇险的经历,而是法鲁区人民夹道欢迎,抛洒的鲜花铺满了道路的场景。
  虽然事先已对巴新的国情有了一定的了解,但当林占熺率队踏进一片原始景象的巴新洛果山区,心里依然感到重重压力。不仅是因为山区没有电灯、电话,没有像样的道路交通,两国之间生产经营、文化习俗,乃至饮食习惯的不同,林占熺想的是:怎么使现代生物技术——菌草技术让还处在部落经济的当地村民所接受、所掌握,怎么能完成好国家交给他的“授人以渔”的重任?
  他们几乎在“原始”的条件下全情投入工作。白天冒着热带地区的骄阳一个村一个村地推广菌草技术和旱稻技术,晚上没有电,就只能在煤油灯下工作。为了节省经费,他们自己做饭,每隔2周去一趟60公里外的省城买一次食品,但因为没有冰箱,只能隔一两天就把肉煮一煮,把美味的中国菜降到了最低的维持生存的标准。1997年,当地遭遇百年一遇的大旱,主要粮食地瓜被旱死,当地报纸经常有村民被饿死的报道。法鲁区的区长彼得提出能不能种植稻谷?许多国家的专家去考察,都认为东高地不具备发展稻谷生产的条件。为了帮助当地群众摆脱饥饿,林占熺团队又开展种植稻谷的研究。经过他们艰苦的努力,村民用中国菌草和当地随手抛弃的咖啡壳种出了菌菇,如今已成为当地名产“法鲁菇”;能一次种植多次收获的旱稻技术也获得了成功,开创了当地种植稻谷的历史。
  而这些成功,对当时年过半百的林占熺来说,付出的要比年轻人多得多。1998年9月初,林占熺率领团队带了十几箱菌种几经中转,长途跋涉,再次来到洛果山区。晚上没有烧水的柴火,只能洗冷水澡。没想到次日早晨,林占熺高烧超过40℃,还并发了心血管疾病,连续高烧多日。我大使馆获悉后,要求将他送到巴新首都治疗,团队紧急与国内医疗专家联系,在最简陋的“远程医疗”支援下,林占熺终于退了烧,坚持着拖着虚弱的身体出席了菌草培训班的结业典礼。
  经过福建省和东高地省20多年的共同努力,林占熺团队和当地民众创下了3个第一:巨菌草产量最高达853吨/公顷,农户旱稻产量达8.5吨/公顷,旱稻宿根法栽培创造了1次播种连续收割13次的纪录,使巴新摆脱了对进口大米的依赖。当地民众赞誉林占熺为“布图巴”,意为巴新国旗上的吉祥鸟——“极乐鸟”。巴新警察部长卡拉尼更是对中国专家团队关怀备至,将自己的房子让给林占熺团队住,自己在车库打地铺。东高地省行政长官十分感叹地说:“中巴双方是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实施该项目的,其中最具挑战性和最使人惊奇的是,中国专家能够适应这种发达国家的人望而却步的条件。从这些专家身上,我们还学到了许多十分有价值的东西。”
  就在菌草、旱稻技术顺利推进之际,一件林占熺团队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1999年,台湾当局用“5亿美元现金+38亿美元的经援”利诱巴新政府与其“建交”,7月5日,巴新当局签署了与台“建交”公报。
  消息传来,林占熺团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时,巴新警察部长卡拉尼几次给林占熺打来电话说:“眼前的曲折是暂时的,希望中国专家组不要中断菌草项目。”随后,卡拉尼联络了政府8位部长集体辞职,以此要求政府撤销这一错误决定。他们还分头联系了半数以上的国会议员,在一个小岛上集会,表达必须坚持一个中国的立场。会上,卡拉尼特意请来了负责推广菌草项目的官员,带着中国专家帮他们培育出的各种菌草菇,现身说法。卡拉尼在会上呼吁:巴中友好是时代潮流,不能为了几亿美元出卖国家长远的利益。他的发言,得到了与会者的支持。

  林占熺说,我们是为巴新民众减贫而来,没想到菌草在坚持“一个中国”的外交原则上,还起到了赢得民心的特殊作用。仅仅16天后,这出闹剧破产,巴新组成了新政府,当天就宣布撤销与台“建交”的错误决定,并恢复与中国的正常外交关系。时任中国驻巴新大使张鹏翔回忆说:“菌草技术在巴新这场反对台湾‘弹性外交’的斗争中,功不可没!”


  “中国菌草”,究竟是怎么和林占熺结下不解之缘的?
  这还得从林占熺的家乡说起。1943年,林占熺出生于闽西山区连城县林坊镇陂桥村,那是武夷山脉的南端,全县八山一水一分田。林家祖祖辈辈务农,家境十分贫寒。林家兄弟姐妹9个,林占熺是老大。童年时,父亲林学盛教他习武防身。1949年解放后,父亲对他说:“解放了,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们了,你不用再学武术了。”虽然父亲只上过一年私塾,但秉承客家人尊师重教的传统。林占熺说:“客家人有句话:‘养子不读书,等于养头猪’,所以父母再困难也要让我读书。那时我家和四五家乡邻合养一头牛,我是放牛娃。每天天蒙蒙亮就牵牛出去吃草。等到同学来叫我去上学,再赶紧把牛牵回家。小孩子永远是睡不够的,所以我上课时,怕自己打瞌睡,就一直掐自己的大腿,把大腿都掐青了。”1964年,当地高考录取率仅5%,林占熺考上了大学。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国引进了椴木栽培香菇技术,农民在树段上种下菌种,半年后可收成香菇。当时,在福建农林大学工作的林占熺去家乡考察,发现引进的技术不切合中国农村的实际,他想:一棵栲树要生长二三十年才能砍下来种菇,一是农民等不起,农民太穷,要靠种菇挣钱来解决生活中的燃眉之急;二是山里的树再多,也经不起砍,这么种菇不可持续啊!
  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来种菇?能不能“以草代木”用木质化程度较高的草来代替树木作培养基呢?1983年,林占熺单枪匹马开始了利用闽西野生草本植物的研究。站在家乡冠豸山的山头,望着漫山遍野的芒萁,让他心头一亮:芒萁的秆木质化程度很高,国家三年困难时期,他在永安二中读初中,当时学校搞猜谜、钓鱼等文娱活动,用切碎的芒萁拌米糠、面粉做成饼作为奖品。他是班长负责给得到奖券的同学发饼,芒萁饼虽说不上多好吃,但对饥肠辘辘的孩子来说是多开心的事啊!“更重要的是,至少说明芒萁没有毒!可以试试用芒萁来种菇!”林占熺顿悟道。
  林占熺当时是福建农学院机关第二总支书记,为了突破瓶颈,他毅然借了5万元。当时,他的月薪才一百多元,5万元是笔巨款啊!经历了无数次失败,1986年,林占熺终将菌草技术研发成功!
  一个美国农场主敏锐地发现了林占熺“菌草种菇”的商业价值,希望买断菌草技术,许以月薪14000美元的高薪聘请林占熺夫妇。这月薪是他俩收入的1000多倍。但林占熺不为所动,他说:“如果我签了约,可以成为千万富翁,但之后我就会成为美国企业代理人来赚我们中国人的钱。我父亲送我读大学时就说,上大学是为了让你将来为穷人做事。”
  1995年,“中国菌草”被中国扶贫基金会列为科技扶贫首选项目。1997年,在习近平同志的推动下,菌草成为“闽宁合作”的扶贫项目。远赴宁夏的林占熺,住在当地废弃的窑洞中,成功用菌草种出了香菇木耳,让农民当年收入就翻了番。一个农民种50平方米的菌菇收入,比种27亩小麦的收入都高。随后,菌草技术随着林占熺的脚步又走进了新疆、西藏等地。
  也许正是对“穷”有深切的体会,林占熺凡事都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在宁夏,林占熺就提出,技术必须尽量简便化和本土化,让当地老乡能“一看就懂,一学就会,一做就成”。在非洲,他们推广“10平方米菇场”,农户用10平方米土地一年可以产1.2吨鲜菇,种下菌种7天后就开始有收入。参加“菌草种菇”项目的,有不少是当地“穷人中的穷人”,有的是残疾人,很多是单亲母亲。一位护路女工种菇后,收入比原来增加了5倍。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鲜菇种出来了,但很多当地人不知道怎么食用。这怎么办?中国专家扎上围裙办起烹饪培训班,教他们做出一道道美味的椒盐平菇、蒜蓉炒平菇、平菇浓汤……
  如今,林占熺担任首席科学家的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已在国内外培训了270多期、10500多名外国科技人员和官员学者,还为11个发展中国家培养了25名菌草专业的硕、博士留学生。如今,“中国菌草”技术已从最初的“以草代木”不断向外扩展:它耐旱、耐淹、耐冻,节水、节肥,不用打药,热带地区一次种植寿命可以长达二三十年,用它可以种出55种食用、药用菌菇,可以作家畜的饲料,可以作燃料发电,还可以作板材、纸浆,甚至用于矿山植被修复与土壤修复……
  如今,林占熺还在忙什么?
  年已79岁的林占熺正奔波在黄河流经内蒙古阿拉善盟巴彦淖尔市磴口县的刘拐沙头。大风和洪水,每年都将这里黄河两岸近亿吨的黄沙注入河道。10年前,林占熺带着团队来到这里,第一年,风沙把种下去的菌草叶子都打烂了,大家都说“完了”,但林占熺说,不会完。第二年,洪水把河沿冲塌,把菌草都冲没了。林占熺依然不认输,换个菌种继续种。去年,刘拐沙头经受了3次大洪峰,4米高的巨菌草没有倒伏。“10年里,林教授往返这里45次,事实证明巨菌草的岸边护坡作用要强于其他固沙的灌木和草本植物。”内蒙古农业大学沙漠治理学院李钢铁教授介绍说。
  林占熺一行又马不停蹄赶往阿拉善左旗的一处叫“阎王鼻子”的黄河段。此处因常年大量黄沙被冲进黄河,上面是河水下面是黄沙,船行此处经常搁浅遇险而得名。林占熺团队和当地的科研人员商量,计划从2022年春天起就种巨菌草,“到今年秋天两岸就会一片绿色,我们要让这里的黄沙都不再进黄河。”林占熺说。
  “巨菌草在福建种下去,可以生长30年。但在自然环境比较严酷的省份,有的还只能一年生。我们正在研究攻关,怎么让菌草在更多的省份都做到多年生,甚至十多年生。菌草有很好的防沙固沙作用,我们的目标就是让它在生态治理上发挥更大的作用。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我希望能在千里黄河的两岸都种上菌草,为黄河筑起绿色的屏障,让黄河早日变清。”林占熺对记者说。
  (图片来源:国家菌草工程技术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