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罗敬良,是江南新四军抗日老战士、新四军一师浙东纵队老兵,第三野战军第一纵队老兵,志愿军20军老兵。爹一直以老兵为荣!
爹出生于浙江绍兴一个工商大财主的家庭,家庭财产丰厚。他天资聪慧,学业优良,深得长辈们的疼爱和器重。祖父因此送爹去了教会学校,打算高中毕业后送去英美等国留学。
然而,爹爹的脚步却在高中二年级时迈向了另一个方向。1937年,七七事变、八一三事变相继爆发,日本侵略者对华发动了全面侵略战争。恰在此时,爹在学校里读到了 《共产党宣言》 (英文版),思想上受到很大的触动。之后,他在街上偶遇扮作货郎的中共诸暨中心县委书记张光(货郎担上放着斯诺著 《红星照耀中国》 ),通过交谈成为朋友。就这样,爹在张光的介绍下参加了革命。
此后,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爹的履历里刻满了战斗的印记,获得9枚军功章;在朝鲜战场上,他的头颅被打进三块炮弹片,由于当时外科技术限制,只取出了两块弹片,还有一块嵌入脑组织无法取出,一直伴随他到生命的终止……
一
多年前我曾问爹,你经历了那么多的恶仗,印象最深的有哪些?爹毫不犹豫地说:第一个就是鲁西南突围战。
1947年5月,孟良崮战役胜利结束后,华东局势有了较大改观。6月30日,刘伯承、邓小平率领二野十多万部队渡过黄河来到山东的西南地区,经连续作战歼敌5万多人。然而,蒋介石也迅速调动25万部队围堵二野。为了策应二野的作战,在军委指示下,三野主力于7月分兵,在陈毅、粟裕的指挥下,离开了根据地到外线,开辟新的战场。三野一纵和四纵在叶飞、陶勇、何克希、谭启龙的领导下,组成叶陶兵团,昼夜兼程赶赴鲁西南,于7月9日进抵峄山、枣庄一线,兵锋直指国民党的徐州剿总指挥部。蒋介石闻报,歼灭74师的三野主力一纵、四纵孤军到达了峄枣地区,即于7月12日下令从围堵我二野的部队中抽调7个整编师近20万人马,立即赶往鲁西南峄山、枣庄地区,试图歼灭三野一纵、四纵,以报孟良崮之仇。
此时为了配合中央部署的二野作战行动,我三野首长也下达命令,发起临朐、南麻战役,同时命一纵、四纵组成的左路兵团进攻滕县及邹县之敌,命三野右路兵团的三个纵队进攻济宁等地。7月14日夜,爹所在的三野一纵对滕县之敌发起攻击,迅速扫清了敌城外防御的两个团。16日,部队冒雨发起总攻。原以为守城之敌只有三个团,不料小小的滕县城中竟然隐藏了蒋军一个师和一个旅的步兵,另加两个炮兵团和一个保安团。由于一纵到外线作战,没有携带重炮,携带的炸药又被连绵不断的大雨淋湿了,缺乏攻城手段。
一纵首长曾想撤下部队转移,但是三野首长电告,刘邓二野的处境尚未完全改观,要求部队留在原地再作努力。7月18日我军再次发起攻城,爹所在的一纵三师七团迅速打进了滕县的北关,即北城墙的城门关。当部队冲进城门关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蒋军把大炮对着城门口冲锋的我军实施抵近射击。在炮弹的爆炸和机枪子弹绵密的火网下,大批指战员倒在血泊中,倒在最前面的都是连长、指导员和党员干部!爹当时在团政治处,跟随团长、政委观察战况,眼看着自己的同志成片倒下,热血沸腾,向团长要求派他去一线连队带队冲锋,被团政委制止了。政委对他说,现在还没有到你上去的时候,这一仗更困难的情况可能在后面,到时会有你的机会。
第二天,三野首长根据战场敌情的新变化,大批蒋军部队已赶到,正在对一纵、四纵展开,立即电令我军于7月20日撤出战斗,赶回内线地区。叶飞、陶勇当即率领所部退出战斗,沿津浦线行动。得知我军正在转移,试图跳出蒋军的包围,蒋介石于7月22日又下令在原开展行动的7个整编师的基础上,增加了整编第三师和三十三军,即动用了八个整编师加一个军,将我一纵、四纵团团包围。
正值连续的大暴雨,鲁西南变成了一片泽国,我军在齐膝的水里淌水行军,利用蒋军围攻的机械化部队也因此行动迟缓的机会,声东击西接连跳出了蒋军的两个合围圈。7月30日,蒋介石得报,马上调动部队建起了第三个合围圈。此时我军从7月14日开始战役行动以来,已经连续作战半个多月了,部队粮食已经耗尽,但是全军上下战斗意志坚定,经过昼夜涉水行军,于8月1日越过了泗水河,突破了敌军第三个合围圈。蒋介石得报,立即制定了第四个合围圈的方案,急令所部20余万人马在兖州、汶河附近,围歼我一纵、四纵部队。8月2日,我军决定从济宁市附近的大运河向西突围北上。
此时,往日温柔的大运河因洪水暴涨,河面宽达500余米,河水湍急,军马下河后也被洪水冲走了。于是,部队决定搭浮桥过河,敌军也尾追而来并对我渡河部队发起进攻。清晨,叶飞亲自向一师二团和三师七团下令,组建阻击部队在大运河东岸附近的五里营、李家庄抗击敌军的进攻,掩护全军突围。
爹所属的三师七团组建了一个200多人的加强机枪连上阵。战至午后,三师还未渡河,一个小通信员一路狂奔,从阻击阵地上赶回,一头撞进团部报告:机枪连全连阵亡过半,连长、指导员及各排排长都牺牲了,请求派干部去指挥。七团作为滕县攻城主力时伤亡惨重,全团损失了三分之二,干部们因为身先士卒冲锋在前,损失尤其多。师政委邱相田也赶来了,经短暂研究,团长叫到:“罗敬良,你上!”团政委对爹宣布:“任命你为机枪连指导员,率领剩下的同志坚守到黄昏,掩护全军突围。”爹回答:“人在阵地在,我们与阵地共存亡!”邱相田拉住爹的手说:“不要死拼,尽量保护好同志们,这些都是新四军老兵啊。”邱政委还特意给爹交代了军主力渡过大运河后的行军路线和目的地。爹领命而去。
爹赶到阻击阵地上,趁敌人进攻的间隙,立即召集党员们开会,指定新的班排长,布置任务。在敌军的炮火轰击下,机枪连的指战员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攻击,还曾与冲上阵地的蒋军展开白刃格斗。悲壮的军号声一直飞扬在阵地上空,机枪连牢牢守住了阵地。黄昏,我军主力全部渡过大运河北去,敌人的攻势也终于停止了。撤退的时候到了,爹清点人数,只剩下了20个战士,为了掩护全军突围,这个连有180多位指战员战死在大运河的东岸!阵地上洒满了壮士们的鲜血,在夕阳的映照下一片血红。爹下令就地掩埋牺牲烈士的遗体,并亲手掩埋了26位同志的遗体。爹后来常常对我感慨地回忆道,这些同志都是来自浙江、上海20岁上下的年轻人,多好的同志啊!
1947年7月,三野一纵、四纵等几个主力纵队在粟裕将军的指挥下,离开山东根据地,到没有后勤保障的鲁西南外线作战。他们不怕牺牲、勇于牺牲,把蒋军围困我第二野战军的大部分作战力量吸引到自己身边,为二野赢得了休整时间,并且掩护了刘邓首长率领二野千里跃进大别山的行动。我军从战略防御向战略进攻的转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二
爹转业后,先后在新闻出版系统、教育卫生系统和中国科学院华东分院工作,继续为建设新中国贡献智慧和力量。上世纪80年代初,组织上给爹办理了离职休养手续。本该享受一下余生了,可是爹却尽己所能帮助社会,帮助民众和周围的同志。爹和母亲每年要给贫困子弟捐款助学,看到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哪里有天灾发生,便急忙去捐款。离休40年来,他每年至少捐掉一个月的离休工资。下面的几件事,是我终身难忘的。
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一天中午爹打电话找我,要我去他那里。刚一落座,爹就对我说,“老家绍兴上虞要搞经济开发区建设了。我的祖宅也在动迁范围。”我接上话头说,“那应该有一笔动迁补偿费的。”爹笑了,“我就知道你会提起这个问题的。我的态度是放弃所有的动迁补偿费,支援国家建设。我已同你的叔叔、姑姑都沟通过了,他们都表示支持我的意见。”
我想起爹曾对我回忆过老家的那处宅院。宅院门前有一条河,进大门后首先遇到一堵影壁,影壁后面是一座用太湖石垒起的假山。假山后,是一个六百多平米的庭院。庭院的地上铺以青砖,并且地上的青砖上有图案,还有福、禄、寿三个字。庭院后就是主楼,一座两层楼的中式瓦房,很宽敞。祖父祖母、爹,还有叔叔、姑姑的卧室都在二楼。从院子大门到主楼两边砌了围墙,沿着围墙盖建了长廊。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富人的居家庭院。
于是,我对爹说,我想去一趟老家,看看那座宅院,拍几张照。爹说,你去拍照干嘛?我说,研究研究江南民居。爹问,你现在研究江南民居了?我说,我购买了一批中、外建筑史书籍,包括江南园林和民居的研究著作。爹笑着揶揄道,我们晓良开始研究园林建筑了。话音一落,爹忽然对我正色道:“不要去,那是财主的庄园。我参加革命时,对组织保证过,革命胜利后要让天下穷人都有饭吃、都有房子住。革命就是要分我家的房、分我家的地。我们不能只革别人的命。我参加共产党到现在,这个信念没有变。”爹接着说:“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我都不留恋,我劝你也不要去,一丝一毫的念想都不要。你真要学习研究园林建筑,那就去苏州吧,拙政园、网师园、沧浪亭,你们兄弟俩小时,你妈经常带你们去苏州和外婆一起逛这些园林,那些园林都很美嘛。记住,不要去绍兴看那所院子,从思想上划一条红线。”我点头答应了爹的叮嘱,终于没有去绍兴看一眼老宅!
此事过后大约半年,一天,爹又给我打电话,约我有空的话去他那里。看到我进屋,他就笑着对我说,绍兴老家的房子拆了。你没有去过吧?我答,没有。爹接着说:“有个新情况要告诉你。最近老家来信告知,在拆除那所宅院时,发现庭院内花砖铺地的地底下埋藏有大批银两,都装在酒瓮内,一共有200个酒瓮,每个装有约200块白银∕银元,总数约四万两白银。”爹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我,我开口道,这银两大概是老祖宗埋藏下的,属于文物银吧。爹说:“是的。那里的人告诉我们,当时在工地的开挖现场,民工们看见有那么多装满银子的酒瓮,一哄而上争抢起来。工地负责人立即向政府部门报警。政府工作人员到场后迅速封闭现场,制止了哄抢。经现场清点,已被抢走了一半的银子。”
爹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以前并不知道家中还有这笔财产。此事发生后,就有关银子的处理问题,当地来信征求我的意见,他们说要向参与哄抢的民工调查并索回被抢的银子还给我。我答:‘不要去追究民工们,他们还很穷,就当是我分给他们的吧。’当地的同志又建议,根据国家政策,剩下的部分银子是文物银,政府可以收购并折算人民币给我们补偿。我答复:‘全部放弃,不要给我们任何补偿,留下钱来支援家乡建设’。”爹说完这些后,问我:“你的意见呢?”我回答:“赞成爹的主张。不过,叔叔和姑姑们知道此事吗?他们的想法如何?”爹说,“我已同他们沟通过了,他们都支持我的想法。”最后,爹叮嘱道:“此事就这么定了。以后你们兄弟俩不得再去当地折腾这件事。”离开爹的住处后,我脑子里把这些事又过了一遍,从心底里敬佩爹,那么多年过去了,爹还保持着年轻时参加共产党的初心没有变。
爹放弃了祖上留下的巨额财产,还放弃了组织上给他安排的住宅,让给其他同志,仅仅上世纪90年代就有过两次。一次是90年代初,母亲叫我向市有关部门反映家里居住条件较差,没有独用厨房,也没有住家保姆可以居住的空间,老人晚年生活有困难。市里很快批下来一套电梯房,可是当科学院的同志来看爹,同他聊起还有几个老同志住房困难时,爹当即说,把这套房拿去,调剂周转一下,应该可以解决两位同志的问题了。就这样,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次机会。第二次是90年代末,随着爹的年事已高,健康状态更差了,可爹还是蜗居在那处老房子中。市有关部门得悉情况后,又给爹落实了一套电梯房。当时我想,爹已发扬过一回风格了,这一次该挪窝改善一下了。可是爹又把房子让给别人了,这次是爹听说科学院引进一些归国学者的住房有困难。爹说:“人家要干活儿诶。我有这点房子住,够了。比起战争年代睡在战壕里风吹雨淋的日子,比起朝鲜长津湖畔趴在冰天雪地中的日子,我知足了。”
今年5月8日夜,爹因病在瑞金医院去世了。因为疫情封控,没有悼词和鲜花,没有告别仪式,就这样静静地走了!因爹在1993年就自己办好了遗体捐献手续,并要求我们不得违反他的遗愿,我们只能含泪目送他的遗体被送进交大医学院红十字会的遗体接收站。爹的老战友、老同事们都说爹是一个纯粹的人。他没有给我们留下千万家产,他自己一直住着公租房,他的名下没有一个平方米的产权房,可是爹却把他一生为人民奋斗的足迹留在了我们心里。
老兵不死,浩气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