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芜战役的两个韩军长（上）

一

解放军出版社1989年10月出版的 《战场——将军的摇篮》 ，是聂凤智将军对一生战争经历的回忆。这本书里说，1947年2月的莱芜战役中，聂凤智指挥的华东野战军第九纵队俘获了国民党军第四十六军军长韩练成，后来才知道，是误捉了自己人。

这段记述，有可能是老将军晚年的记忆失误。
　　说来也巧，当年的莱芜城里，有两个国民党军的韩军长。一个是第四十六军军长韩练成。这支部队那时已经改编为整编第四十六师，韩练成任师长，但是人们仍按习惯称他们为第四十六军，称韩练成为韩军长。另一个是第七十三军军长韩浚。
　　华东野战军对莱芜发起总攻时，韩练成于2月23日中午悄悄出了莱芜西门。陪同的有华东军区派来的联络员杨斯德和他的助手解魁，还有这天上午冒险潜入城中联络的华东野战军第七纵队派出的罗晴涛。他们先到了第七纵队司令部驻地，和华东野战军前线指挥部作了电话联系。晚上，韩练成乘吉普车到蒙阴城外的一个小山村，去见华东野战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陈毅。此时，第九纵队布阵于莱芜东北的和庄、青石关一带，任务是拦击北逃之敌。韩练成从莱芜去蒙阴，是向南走的，当然不会和北边的第九纵队相遇。
　　第九纵队确实俘获了一个韩军长，那是第七十三军军长韩浚。华东野战军包围莱芜城内外之敌时，采取了“围三阙一”的战法，故意留下了北门的缺口。于是，韩浚带着第七十三军残部向北逃跑，跑进了第九纵队的口袋阵。
　　也有另一种可能。
　　韩练成面见陈毅时提出，他和解放军的来往并没有暴露，他还可以回到南京去，在国民党军内部为人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陈毅同意了他的计划。经过一番周密的准备，韩练成于3月下旬到胶州湾乘小船去青岛，又从青岛乘海轮南归上海。韩练成从蒙阴去青岛，走的是向东偏北的路程，途中是不是撞上了第九纵队的部队？可惜时间已经过去76年，当事人都已离世，这件事情已经很难查明了。我想，即使韩练成去青岛途中曾被短暂误捉，在他跌宕起伏的传奇经历中也只是一个小插曲，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小插曲。
　　有意义的是对两位韩军长的人生轨迹作一番探寻和对比，从中得到些启示。且以走路作比方：韩练成是从右往左走，起初还有些踉踉跄跄，后来步伐越来越坚定；韩浚是从左往右走，起初是迫不得已，后来是将错就错。他们两人在莱芜城里交会，又各自走了一段。再后来，韩浚回头是岸，两人终于走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同一阵营。

二

韩浚是湖北省黄冈县人，1893年出生于一个地主家庭。幼年上过私塾，后来曾在宜昌的第三师范学校和北平的铁路管理学校就读。1922年他到广东肇庆，在西江善后督办公署当科员。1924年6月黄埔军官学校建立，韩浚就近报考，成为第一期学员，和徐向前、陈赓以及杜聿明、胡宗南是同期同学，而且和陈赓住在同一间宿舍。他和共产党员陈赓朝夕相处，从陈赓那里听到许多革命道理，看到不少进步报刊，不久就由陈赓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1925年春天，韩浚参加东征，中途调回黄埔军校，在第三期和第四期入伍生队当排长和连长。这年10月，韩浚被派往苏联学习军事。韩浚在苏联不到一年，1926年5月，他接到中共中央的电令，回国参加北伐战争。
　　1926年12月，经叶挺推荐，韩浚到张发奎任军长的国民革命军第四军任教导营营长，驻在武汉。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驻宜昌的独立第十三师师长夏斗寅策应蒋介石，勾结驻四川的第二十军军长杨森，挥师直逼武汉，企图推翻在武汉的国民政府。驻武汉的国民革命军仓促应战。韩浚率教导营参加战斗，先是在咸宁的贺胜桥阻击夏斗寅部，后来又在嘉鱼的半口攻击杨森部。在杨森部西撤后，韩浚率教导营返回武汉。
　　1927年6月，张发奎升任第二方面军总指挥，随即成立总指挥部警卫团。韩浚调任警卫团参谋长。这个警卫团，实际上由中国共产党掌握，团长卢德铭和一些营连军官都是共产党员，士兵大部分是农民协会会员。7月15日，汪精卫主持的武汉国民政府也背叛革命，宣布“分共”，形势急转直下。8月2日深夜，警卫团得到南昌起义的消息。卢德铭和韩浚商议后，决定警卫团开赴南昌，去和起义大军会合。行至武宁，得知南昌起义部队已经南下，张发奎已经率部进城，并且派了两个团前来堵截警卫团。卢德铭和韩浚决定改向湘鄂赣三省边界的修水、铜鼓开发。他们在修水收编了一支当地武装，以江西省防军暂编第一师的名义在那里休整。
　　安顿好部队以后，韩浚和卢德铭化装到武汉寻找共产党组织，见到了向警予。这位中共中央首任妇女部长，这时是中共湖北省委领导人。她向卢德铭和韩浚传达了中共中央八七会议精神，指示他们立即回警卫团，到农村去发动秋收起义，还指定卢德铭为秋收起义总指挥，韩浚为副总指挥兼参谋长，又派了六名干部协助他们。不幸的是，他们在途中和崇阳县警备队发生冲突，有的牺牲，有的失散。在战斗中负伤的韩浚，继续向南走，还没有走出湖北省，就被通城县驻军逮捕。他化名陈仲锦，说自己是做生意的，遇到了土匪被打伤。在通城县关押了两个月，韩浚才被释放。
　　现在说说韩练成。
　　韩练成是甘肃省固原县人。这个固原县，现在属于宁夏回族自治区。1908年韩练成生于固原县城里的一户贫民家庭。幼时也读过私塾，后来到一家杂货铺当学徒，每天要工作十多个小时，还常常被老板打骂。有一次韩练成忍无可忍，奋起反抗，于是被杂货铺开除。
　　1925年1月，冯玉祥任西北边防督办。他开始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并在固原设立了军官教导队。正在走投无路的韩练成借了族人韩圭璋的中学文凭去报考，被录取了。在短期学习后，他以韩圭璋这个名字，到马鸿逵的西北军第七师当排长。这就是说，正当韩浚加入中国共产党，意气风发地去苏联学习时，懵懵懂懂的韩练成当了西北军军官。
　　韩浚在黄埔军校遇到了共产党员陈赓。韩练成也很幸运，遇到了共产党员刘志丹。1926年冯玉祥率部加入国民革命军，邀请共产党人到他的部队做政治工作。中共中央应邀派去了一百多名共产党员，刚从黄埔军校第四期结业的刘志丹是其中一个。此时第七师已扩编为第四路军，刘志丹任第四路军政治处处长，在一次行军途中和韩练成相识。刘志丹很关心这个纯朴的年轻人，常常找他谈心，给他讲什么是帝国主义，什么是封建主义，为什么必须反帝反封建才能让穷苦人翻身，让国家强盛。韩练成在刘志丹的教育下有了初步的阶级觉悟，还萌发了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愿望。但是，还没有待他拿定主意，形势就发生突变，蒋介石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冯玉祥策应蒋介石的“清共”行动，将共产党员一律“礼送出境”。韩练成见不到刘志丹了。
　　蒋介石和汪精卫先后发动的政变，使得轰轰烈烈的大革命遭到失败，也使得韩浚和韩练成的命运发生曲折。韩浚从此脱离共产党，走上歧路。韩练成失去和共产党的联系，投入了那几年的军阀混战。

三

韩浚在通城县坐牢时，卢德铭已经返回修水，率领警卫团参加了毛泽东领导的湘赣边界秋收起义。起义部队改编为中国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经过几次战斗，又经过三湾改编，于10月22日到达井冈山。韩浚出狱时，应该听说了这次秋收起义，但那时联络不便，他未必知道起义部队去了哪里。令人扼腕叹息的是，他没有千方百计去追寻起义部队，而是转身又去武汉寻找党组织。此时武汉已被白色恐怖笼罩，党组织早已转移，韩浚知道的联络点都是空无一人。他又去了上海，想在这个中共中央所在的城市找到关系，几个月里也是毫无结果。
　　韩浚寻思，我找不到党组织，不如闹出点动静来，引起党组织的注意，党组织就会来找我。于是，他在上海参与成立黄埔革命同学会，投入了反对蒋介石的活动。那几年，韩浚作为黄埔革命同学会的负责人，先后到北平、香港、太原同国民党各种反蒋派别联络。动静确实闹大了，但共产党并没有主动找他，因为他已经渐行渐远，政治面貌很复杂了。
　　1929年1月，蒋介石在南京召开军队编遣会议，企图削减各个地方实力派的兵力，引起冯玉祥、阎锡山和桂系李宗仁、白崇禧的强烈不满。5月，冯玉祥率先通电反蒋。1930年5月11日，冯、阎、桂联军和蒋介石的中央军爆发大规模战争，在鲁西、豫东激战。这场中原大战，对韩浚和韩练成的人生都有重大影响。
　　韩浚没有上战场。正在打仗的冯玉祥他们，非常需要联合汪精卫作为呼应。韩浚赴北平参加了汪精卫召开的反蒋会议，为这些反蒋派别联络。不久，中原大战以冯玉祥他们的失败告终。汪精卫又跑到香港去了。韩浚回到了上海。
　　正当韩浚为前途感到苦闷时，蒋介石派人给他传话说，黄埔同学犹如亲兄弟，兄弟之间闹意气一时分开，只要回来还是一家人。韩浚立即接受“招安”，到南京去求见蒋介石，被任命为中央军校的政治教官。但是，蒋介石对这个加入过共产党又有多年从事反蒋活动的黄埔门生，其实并不放心。在好几年里，韩浚得到的都是政治训练处处长、宣传大队队长这一类职务。1934年5月，韩浚被派往湘鄂川黔四省边区“剿匪”总司令部，这是专门对付工农红军的部队，但他还是只当了处理地方事务的党政处处长。1935年，韩浚任第四十八师第一四四旅旅长，终于让他带兵了，但这个旅的任务只是在贵州遵义看守军火库。
　　韩练成参加了中原大战。他因为作战勇敢，办事勤勉，在冯玉祥的西北军中升迁很快，已经是马鸿逵手下的团长。就在这次战争中，马鸿逵背叛冯玉祥，投靠蒋介石，调转了枪口。韩练成跟着进了蒋介石的阵营。当时，蒋介石在他的“总司令列车行营”上指挥作战。有一次，“列车行营”停靠在陇海铁路的归德车站，就是现在的河南省商丘市。冯玉祥的骑兵夜间突然袭击，将火车站团团包围。驻守归德的韩练成听到火车站方向传来枪声，立即率部前去救援，为危难中的蒋介石解了困。蒋介石对韩练成的主动救援非常感激，交谈中得知他不是黄埔学生，当即颁发一道手令：“六十四师独立团团长韩圭璋，见危授命，忠勇可嘉，特许军校三期毕业生列入学籍，内部通令知晓。”蒋介石用这个办法将从未进过黄埔军校的韩练成纳入嫡系，而且他这黄埔三期的资格比刘志丹还早。
　　1935年秋天，经蒋介石特批，刚刚晋升少将的韩练成入陆军大学特别班学习。有一个来自桂系的同学石化龙和他成为挚友。石化龙竭力劝说韩练成加入桂系，并且介绍他去见了白崇禧。白崇禧和韩练成作了彻夜长谈，对他的博学多才，尤其是军事知识丰富，战略眼光远大，十分赏识。韩练成也对白崇禧印象很好，主动表示陆军大学毕业后愿意到桂系部队任职。

四

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中国人民开始了全民族的抗日战争。韩浚随同第四十八师到了抗日前线，参加了南京保卫战、合肥外围的大别山作战，又参加了武汉保卫战。部队在这些战役中打得英勇，伤亡惨重。1938年10月武汉沦陷，湖北省政府迁到恩施，在那里举办行政干部训练团。韩浚离开军队，到这个训练团任教育长，负责给地方官员传授军事知识以备战时需要。
　　1941年，韩浚任第七十三军第七十七师师长。这是一支封建地域观念严重而且纪律很差的部队。韩浚到任后大力整顿，调动人事，加强训练，严肃军纪，大大提高了部队的战斗力，在宜昌外围作战和长沙会战中都打得比较好。1943年5月，韩浚升任第七十三军副军长仍兼第七十七师师长。1944年2月，韩浚升任第七十三军中将军长，率领这个军参加湘西会战，经过五十多天激战，击退了日军第四十七师团的进攻。
　　在抗日战场上，韩浚表现了一个中国军人誓死抵抗侵略、保卫祖国的决心和勇气。
　　武汉保卫战期间，周恩来作为中共中央的代表就在武汉。长沙会战时，周恩来也在长沙。韩浚没有去见周恩来。他离开共产党已经太久了。
　　全民族抗战开始，白崇禧就任副参谋总长。他推荐从陆军大学结业的韩练成任第四十六军副军长兼第一七〇师师长。蒋介石立即批准，还给了韩练成一笔活动经费。在他看来，能有一个“自己人”去掌握一支桂系部队，何乐而不为？
　　1942年初，国防研究院成立。蒋介石指名韩练成为第一期研究员，继续作为“亲信”培养。
　　在国防研究院，韩练成有机会了解全国的抗战形势和敌后战场的情况，进一步认识到中国共产党才是坚定抗日的力量，才是中华民族的希望。韩浚没有去见周恩来，韩练成却是越来越迫切地希望见到在重庆的周恩来。经过可靠的友人联系，1942年6月，韩练成终于和周恩来秘密会见。他向周恩来简要介绍了自己的经历，谈了对当前政治军事形势的看法，表示要加入共产党，离开国民党军到延安去。周恩来说，现在是国共两党合作抗日的时期，共产党不在国民党将领中发展党员，你留在国民党军队中，既可以为抗日救亡作出贡献，也可以为人民的解放出力。还和他约定了今后的联系办法，嘱咐他注意保护自己。
　　关于这次会见，还有一个细节值得一说。据韩练成后来自述，周恩来和他谈完正题，忽然问他：你以前在西北军，西北军还有一个姓韩的，叫韩圭璋，你认识他吗？韩练成怔了片刻才回答：我就是韩圭璋。他当然想知道周恩来怎么知道韩圭璋。周恩来说，是刘志丹牺牲前告诉他的。韩练成大为感动：刘志丹没有忘记他，共产党一直想着他！那么多年过去了，周恩来还在打听那个曾经倾向共产党的西北军年轻军人。这使韩练成觉得心头温暖。
　　1943年5月韩练成从国防研究院结业，调入蒋介石的委员长侍从室任高级参谋。蒋要培植这个打入桂系的亲信。1944年韩练成调回广西，任第十六集团军副总司令兼参谋长，参加桂南战役和桂柳会战。桂柳会战失利，蒋介石撤销了11名桂系将领的职务，但是韩练成反而调任第四十六军军长，把他摆到了掌控这个桂系主力军的位置。
　　1945年8月日本投降，韩练成率第四十六军进驻海南岛，兼任海南岛防卫司令官。蒋介石交给他两项任务：接受驻海南岛日军投降并改编伪军，彻底消灭海南岛的共产党游击队。周恩来则托人带信，要他尽可能保护琼崖游击队和共产党组织不受损失或少受损失。韩练成处于两难境地。他设法通知琼崖纵队暂时停止或减少活动，等待时机。但琼崖纵队已和中共中央失去联系，并不了解韩练成的底细，当然不听他的。韩练成尽量延缓“清剿”，又不能毫无动作。琼崖纵队坚决抵抗，小规模的摩擦不断发生。1946年2月韩练成乘车外出巡视，遭遇琼崖纵队的袭击负伤。在他离职治伤期间，由第一八八师师长海竞强代理指挥。海竞强立即向琼崖纵队发动了猛烈进攻。韩练成未能完成周恩来的嘱托，又着急又惭愧。幸而时间不长，第四十六军就调离海南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