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毅将军访问记

一、新四军怎样进入苏南的？
　　是一个春雨如丝的上午，我们二三个人围着一盆炉火。在一间幽明的小屋子里，陈毅将军安详地同我们开始了谈话。
　　南京、镇江、金坛、溧水等地区，是在茅山山脉周围的一个平原，肥沃的土地，丰富的物产，便捷的交通，它是敌人沿长江西进的后方最主要的战略据点。所以摆在坚持敌后打击日寇的新四军战士面前的，是一个艰难的任务。在苏南这块狭长的地区，北面是滚滚的长江，限制着我们向北活动，除了饮马长江之外，对游击战争是一大障碍。京沪铁路与长江平行，更缩小了我北面活动的地区。在东西南三面，四个大湖，运河、小湖泊、公路网，交织如蛛网，每一条小河浜都可以通上海。在这样一个交通发达的平原地带，又加上这是敌人咽喉，因此成为两军势必争夺的所在。客观环境如此困难，但是我们勇敢地担任了这一神圣的任务。
　　陈毅将军以强有力的词句这样说：“一般人认为游击战争是不能在这困难地区进行的，但我们不同意，我们要反对这种地形拜物教的观点。我们始终认为：游击战主要条件是人力，地形条件固然是重要的，但这是其次的，人力可以战胜地形条件的不利。而且江南虽然地形条件困难，但是日寇的滥烧滥杀已激起了千万大众的仇恨，南京撤退时散布在乡村中××万支长短枪，更给我们很多战斗武器。日寇侵略我们，我们有人山人海来作保障，使敌人如陷孤岛。这人山人海，便是战胜敌人的基础。”
　　新四军团结支队（即新四军一支队，陈毅同志是司令员）初到苏南地区时，有的人看不起他们：“上十万的大军都要撤退，靠你们少数的人枪有什么用？”还有比较忠厚老成的人告诉陈毅将军说：“陈司令，你的司令部只有七支枪，怎样能够抗日呢？日寇一包围来，你们是逃不掉的。我劝你们改换服装，穿便衣吧！”但是我们堂堂的国家正规军，怎能脱下军装改换便衣？尤其在苏南一般民众抗敌情绪比较消沉时，我们更不能够穿便衣。我们谢绝了老百姓的劝告，就在这种情况底下，开始了我们的战斗。
　　二、我们是怎样战斗着的？
　　抽完了一支烟，沉默了一会，陈毅将军继续讲下去：
　　我们初进入这样一个困难的地区作战，主观的力量又是这样的贫弱，但是我们全支队指战员抗战的情绪和信心都是非常高涨和坚定的，没有一个被这当前的困难所压倒。我当时首先指出，一切当前的困难，都可以由战争的胜利来解决，而且也只有战争的胜利才能解决。我们武器不够，但是可以通过战争夺取敌人的武装来武装自己，我们人力物力困难，但是战争的胜利，可以提高人民抗战信心，他们就会踊跃参战和慰劳援助我们。所以，我当时提出以战争的不断胜利来配合全国战局，特别提出在江南创造一模范抗敌根据地的任务。
　　自去年六月十五日起至八月十五日止，这两个月中，我们与敌作战三十余次，捷报如雪片一样飞来。从此以后，敌人不敢轻易下乡了，保持了苏南一片干净土地。在这几个月中间比较大的战斗有：
　　第一是新丰车站的夜袭，把六十八个鬼子兵全部烧死在车站内，缴获了二十余支枪。这一次战斗震动了苏南，民众对新四军的信仰，对抗战前途的信心都提高了。
　　第二是去年“八一三”攻入句容城。城内的二百余名敌军在城门口就被我击毙三十余名，城内伪维持会完全烧毁，烧死汉奸武装和日寇很多，残部狼狈逃出。这一次战斗后，句容城的居民纷纷迁往乡下，感觉到城内不安全了。
　　第三次战斗是在高资车站。有七十余名伪军和五十余名日寇同住街上，我们以迅速袭击，将伪军全部歼灭，日寇死伤很多。自此以后，周围二十里内敌军都逃往南京，汉奸部队大大动摇，日寇组织伪军利用伪军遭到很大打击。
　　第四次与×××军一部配合，在丹阳珥陵消灭下乡敌军一连人。从此以后，不仅敌军二三人不敢轻易下乡，就是比较大的队伍，亦不敢轻易下乡了。
　　第五是动员了十七万民众，在很短期间把镇江到句容，丹阳到句容，金坛到丹阳，镇江到江阴的四条公路彻底破坏了，使敌人仅仅能够保持京沪铁道和溧武公路而已。
　　敌人在屡次遭我痛击之后，便在去年九月以后改变了战略，采取了封锁战术：（一）积极修复公路，并且为保护公路每隔二三里就在公路桥梁旁都造好据点。由南京到武进这样长的路程，敌人不惜工本，到处构筑据点，使我破坏交通发生困难，往来游击遭到妨害。（二）是积极修筑新公路，像棋盘格子一样，将地区划分为几小块，以谋缩小我活动地盘。（三）在每一小棋盘格中，又布置梅花点般的小据点，用少数兵力靠坚固工事固守，使我活动更加困难。（四）最后便是敌预先布置机动兵力，一发现我军，便疾驰包抄。
　　这是敌人新的军事进攻，虽然增加我游击战的困难，然而敌人决不能将我赶走。陈毅将军以辩证法来解答这个问题，他说：“敌人虽然把我们的弱点看清楚了，用这种办法来打击我们，但是他要乘我们的弱点，消灭我的长处，而他自己又暴露了新的弱点。第一，敌据点星罗棋布，把集中的兵力分散了。在战略上讲是挨打战术，而且兵力分散，一切运送子弹给养交通都感不便；第二，少数敌兵固守据点，他是外来民族，不能不与我民众发生关系，因此我又可乘机袭击他。
　　“由于这二个弱点的暴露，从九月以后，我经常地乘敌不备消灭他守备比较疏忽的盘据点。时常袭击他运输子弹给养的队伍，经常出其不意刺死敌人酋长。 敌人已感到， 现在用‘梅花桩’式的据点不能战胜我们了。
　　“今年二月初东湾的伟大战斗，我毙敌八十余人，攻入敌据点，并且击溃了三百余增援的敌军，这是我们给敌人‘梅花桩’式战术的最有力的答复。经我全支队同志英勇顽强的战斗，我们已战胜了敌人新的军事进攻了。”
　　陈毅将军最后指出：“今后敌人的企图，将可能以更大的兵力来‘扫荡’我军，而把许多小据点放弃，改守大据点。但是这是敌人快要打出的最后一张牌了。”
　　三、我们怎样粉碎日寇的政治进攻？
　　日寇竭力鼓动民众反对游击队，对苏南老百姓说：“游击队是土匪，专门与老百姓作对。他们不是抗日的，如果他们真抗日，他们若有真本领，可以到九江到徐州去打（当时徐州、九江未失陷），假如他们能把我们‘皇军’主力打败，我们自然会退，何必到后方来捣乱。”新四军一开到，敌人更竭力宣传说什么共产军要赤化苏南，想借此动摇上层分子，但是新四军战争的胜利，纪律的严明，粉碎了敌寇的反宣传。日寇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说：“新四军现在对你们好，可是将来是靠不住的。”
　　团结支队一开入苏南，首先以很大的注意力来运用统一战线，调解地方内部的内讧。陈毅将军告诉记者：当他驻扎某地时，一个绅士来看他，正谈着话，一个参谋跑进来，私下告诉他：“与这位绅士同村的另一绅士，已组织一批人要杀这个绅士了。”他听了很惊奇，马上差人去把那位绅士请来，问他究竟有没有这回事。那位绅士承认是要杀那绅士，说那绅士是汉奸。陈毅将军当面指出这种举动的不对，晓以大义，使两人杯酒言和，结果那两位绅士都感动了，安然回去。像这种事实是很多的。团结支队一到苏南，许多地方的绅士想利用军事力量来达到消灭异己的目的，多方包围，请客，到处送来互相攻击，互指汉奸的函件，请军队惩办，更有暗示可以奉送金钱的。在这复杂的情形下，我们认为这不仅是内部斗争，而且是日寇的一种阴谋诡计所造成的现象，所以各方调解，决不偏袒。由于统一战线的正确运用，地方民众的团结一天天巩固起来了。
　　新四军站在第三者的地位，帮助地方游击队整顿训练，帮助枪支，不干涉他们的用人行政，不把他们改编为正式军队，保留地方性。由于这一正确的策略的运用，地方游击队已有很大成绩。像丹阳地方的游击队，已有独立与日寇作战三十次以上的成绩了。
　　汉奸和两面派开始动摇，而且有的已帮助我抗战了。各地的汉奸，因为新四军的坚持抗战，开始动摇，金坛、溧水等城里的大汉奸，时常有派人送些情报来的情形。江南最多两面派，这种人为了保持生命财产而对敌敷衍。他们流行着这样的口头语：“明保曹操，暗保刘备”哩！“身在日本，心在中国”哩！“大丈夫能屈能伸”哩！等等。这种人并非死心塌地要做汉奸，对这种人的争取也有成绩了，民众组织也发展了。
　　苏南地方行政组织像保甲、乡、镇、区、会所县政府，渐都恢复了。敌人的经济攫夺受到打击。现在广大的苏南乡村，不仅敌人不能抽壮丁，而且也不能收田赋。一般人民的抗日情绪提高了，敌人不但没能在政治上分化我们，我们却更团结更进步了。这完全是由于战士的英勇，革命军队纪律的优良和正确的统一战线政策的力量。
　　四、克服困难的道路
　　我们坚持在苏南顽强战斗是有些成绩的，但是这成绩还不太大，还要创造更大的成绩。我们的面前也存在着许多创造更大胜利的困难。
　　陈将军以坚决的语气说，在这敌人将施用大量兵力来“扫荡”我们的时候，我认为是有办法克服这许多困难，而且战胜敌人新的进攻的。但是我要特别强调指出，今天困难的根本问题，是一个政治问题，换句话说，即是健全游击区的行政机构问题。这个问题能解决，我可以大胆地肯定说，在第二阶段战争中，我们可以使敌人放弃一切乡村、小城市，退守铁路线和大城市，造成真正相持的局面。
　　五、一个重要的意见
　　我们被陈将军的话震动了，所以特别提出游击区行政机构这个问题，请他作比较详细的解说，并请他根据实际情形，发表意见。陈将军也不厌谈话时间的过长，继续侃侃谈下去。
　　“在今天来说，游击区的主要问题是政治问题。因为游击队的作用只是使用力量，消耗力量；民众则是担负着供给人力、物力、财力的储蓄池。怎样来准备乃至充实这力量以供运用？这任务落在行政机构身上，所以行政机构是一个枢纽。
　　“我们不可否认，今天整个江南游击队作战是有成绩的，民众是奋起了，但是行政机构表现得还是非常无力。如战区中组织壮丁武装民众，优待出征战士家属，侦察汉奸，援助军队作战，这一切做到的成绩还是很少。主要的原因在于今天游击区的行政机构还是抗战以前的老作风。在平时，弊病还可马虎过去，但在战时，就不行了。为了适应战争紧迫的要求，任何一件事的决定和实行，都需要当机立断，假若还是老文章在敌人后方送到数千里路外去等待上级政府批准，则已失掉时效，而且远处敌后的上级对当地情形，也不能十分清楚。所以，游击区的行政今天特别需要独立性，创造性，在最高国策原则下，发挥这种机构的长处。可是今天是缺乏的，正因为这样，许多重要的有关军事的行政，地方政府都诿为无上峰命令轻轻搁置了。
　　“今天的游击区，需要新的适合战争客观需要的施政纲领，需要健全行政机构，需要党政军民协同的统一战线的最有力的动员组织，更需要有新的财政经济政策，这是保证游击战更大胜利的基本条件。”
　　差不多三小时的谈话，至此结束了。陈将军最后很谦虚地说：“半年多来的战斗，我们总算在敌人种种进攻下尝到了各种的考验。我们一个支队虽然仅仅获得击毙敌人两千余，缴枪两三千支的很小成绩，但是我们总算试验成功，我们没有被敌人赶出苏南，这一点是可以告慰国人的。倘若今天有人以我们不能打一个像台儿庄一样的胜仗来责备我们，这是过分的，他没有认识我们今天坚持江南战争政治上的意义。”话说到这里又转回来，他说：“倘若政治能进一步与军事打成一片，我们想那时候‘关门捉鬼’并非难事。”
　　在感动和愉快的心情中，记者告别了这位精明强悍的江南卫星。一个豪爽英武健谈的影子，长期留在我们的脑海里。
　　（摘自《石西民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