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期●缅怀篇●

磨盘山下的思念

作者:成邦杰


在当年抗日的战场、安徽滁州磨盘山下,安葬着两位历经战火硝烟和岁月沧桑的老人,他们是我和妻子精神信仰的高地,亦是心中的深深思念。他们就是我的岳父刘春、岳母李光英。

岳父刘春,矮敦敦的身材很结实,虽不魁梧,但在我心中却是高大威武。他不识几个字,可说出的话字字掷地有声,句句铿锵有力!

19391月参加新四军,任2513团战士,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他随部队抗击日伪顽,身经百战,黄桥战役中冲锋陷阵,舍生忘死,血染沙场。解放战争他又带领全连战士,随大部队南征北战,参加了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等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役战斗。

新中国成立不久,他又怀着对家乡的眷恋,响应党的号召,返回故土滁县大柳仙店村,带着满身的枪伤刀疤,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和农业生产建设中。朝鲜战争爆发后,他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前线,主动要求把伤残等级由一等降为二等,以捐献抚恤金支持抗美援朝,直至50多年后去世前也没有要求恢复。

岳母李光英,祖籍山东诸城。解放战争时,投身于华东野战部队的荣校救死扶伤。孟良崮战役中,担任连长的岳父身负重伤。岳母为他清理伤口,端水喂饭,精心护理,硬是把他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岳母被岳父的英勇事迹深深打动,岳父对岳母心里充满了感激。岳父伤愈后,经组织同意,两人结为伉俪。从此,岳母跟随岳父在连队任卫生员,转战南北,迎来了全国的解放。新中国成立后,岳母又随岳父解甲归田,来到大柳磨盘山,在这清贫而又美丽的山村,安下一个温馨的家。

岳父打起仗来是勇士,指导农业生产也是模范。他相继在珠龙、大柳、曲亭、金山、三星等地任职,从1965年以后,一直在曲亭公社瓦庙大队担任支部书记。为改变山村面貌,提高社员的生活水平,他踏遍这里的荒山野岭沟沟坎坎,带领乡亲们兴修水利、开荒筑坝,养鱼育竹、栽树种茶。他怀着对党和人民的赤子之心,用满腔热血和辛勤汗水浇灌着这片土地。瓦庙大队在他的领导下,取得一个工分值15角钱的成绩,成为当时公社最富有的大队,年年被评为公社样板,年年在县三级干部会议上受到表彰。

19692月,我从上海插队落户到滁县曲亭公社大柳大队仙店生产队,和另一个知青一起被安排到岳父岳母家里“搭伙”。那时我管他们叫大叔大娘。大叔大娘把我们这些还有些稚嫩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原本已有7个孩子的大家庭,一下子变成了9个孩子。大叔工作在瓦庙,吃住在瓦庙,经常忙得夜不归宿。家里全靠大娘一个人,她不但要照料我们这一群孩子,还喂养着鸡鸭鹅、猪牛羊。除了最小的九妹还在怀里吃奶,就连刚3岁的六弟也被派去水田放鹅。我们这两个什么都不会的“不速之客”,不但帮不上忙,还给这个家庭又增添许多负担,可大娘从未嫌弃。每当远远看到我们从田里收工回来,还未进门就递来小板凳,心疼地招呼:“快歇歇吧,马上就开饭了。”

大娘把刚炕好的两大锅又酥又脆的发面大饼捧出来分切成小块,我们便争先恐后地拿了往嘴里咬,又从另一口锅里去抢滚烫的流淌着糖稀的红心山芋,那个美美的滋味直甜到心头,真怀疑这是上苍的慈悲,把我们送到“蓬莱仙姑”这里来享受人间美味。真情和温馨瞬间打消了我们刚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孤独和凄凉。

寒冬腊月,冰天雪地。晚饭后,大叔在后堂屋中央架起了柴火,火越烧越旺,冰冷的土墙草屋顿时暖和起来。大叔招呼我们围着通红的火堆坐下,他披着一件旧军大衣,一边不停地添柴架火,一边打开了话匣子。他给我们忆苦思甜讲革命故事,鼓励我们努力学习各项农活技能,好儿女要志在四方。他那温暖的话语、浅而易懂的道理,像火光一样照红了我们的脸,照亮了我们的心,使我们增添了生活的勇气,坚定了战胜困难的信心。第一年我就被评为滁县上山下乡积极分子,并作为代表在大会上发言。

磨盘山地区当年驻扎着很多军队,也经常有拉练部队到这里集训,大叔时常会被部队请去作报告。记得有一次,大叔应邀到驻扎在彪草冲的南京军区某部军马场给战士们讲课。他把我也带去了。那天,他亮开宏亮的嗓子,讲述了亲身经历的战斗故事。

抗日战争时期,他所在的连队在一次阻击战中,面对数倍于我军的敌人,他和战友们连续击退了日寇的8次疯狂进攻。连长在肉搏战中不幸英勇牺牲,作为尖刀排长的他果断接替了指挥。面对凶恶的鬼子,他指挥战士们灵活机动地与敌人展开搏杀。他一连杀了几个鬼子。急红了眼的敌人看到这个矮个子特别厉害,一下围上来好几个,凶残的刺刀同时向他挥舞。他勇猛迎上前去,一边闪电般地避让,一边吼叫着刺向敌人,其中一个鬼子端着刺刀对着他猛劈下来,这时他那柄带血的刺刀正刺进另一个鬼子的胸膛,因来不及躲闪,脸上顿时鲜血直流。他快速地拔出刺刀,躲过另一个敌人的刺杀,大吼一声,一个立地旋风斩,围着他的敌人哀嚎着纷纷倒下。突然,一颗子弹射进他的右胸,顿时血流如注,浸透了衣服和腰带。他让警卫员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忍着剧痛继续指挥战斗,终于坚守住了阵地。但是整个连队最后只剩下战伤累累的7名战士。

当他指着从额头到脸颊那道长长的斜刀疤,掀起衣服露出胸口的枪伤,又指着另一次战斗中从右脸颊至耳后并打掉了两颗板牙的贯通伤,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战斗故事,紧扣着每个人的心弦,台下不时响起阵阵雷鸣般的掌声。

从那以后,我对大叔更加肃然起敬,他就是我曾经在电影里、小说里看到的英雄。从此我把他既当楷模又当父亲一样尊重。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改口和他自己的孩子一样管他叫“三爷”,管大娘叫“娘”。而有幸做他们的女婿,那是后来的故事。

一天,一辆军用吉普车忽然停在大叔家门前,两名军人下车后径直往家门走来,其中年轻点的军官问:“请问这是刘春家吗?”“是的,你们是哪里来的?”“这是我们师长,来看望老首长!”说着,另一名年纪大的军官上前端详着大叔,激动地喊道:“老首长,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您的警卫员啊!”这时大叔的眼睛一亮,两双手紧紧在握在一起,他们亲热拥抱,促膝长谈。临别时师长问道:“老首长,您有什么困难吗?”大叔爽快地回答:“没有!”师长又问:“您的那些带血的军衣和皮带还在吗?”大叔说:“皮带还在!”他从墙角旧木箱里翻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露出一条浸着干涸血迹的旧皮带和两枚军功章,师长说:“这两样东西是您的最高荣誉,让我拿去北京军事博物馆展览。”

许多年以后,岳父肺部旧伤复发,病重时我帮他洗澡,发现他的身上几乎没有完整的地方,前胸、后背、腹部、腿部、手臂到处是枪弹的伤痕和刀疤。他说:“打仗哪有不流血牺牲的,这每一块伤疤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能活着从战场上下来已是最大的幸运了。”

在这个家,岳父是一棵大树,为我们遮风挡雨,即便是严厉的教诲也隐含着深沉的爱。岳母是一条大河,沁甜的甘泉源源不断流进我们的心田,我们尽情地享受着她那无私的伟大慈母的爱!

战争的创伤,生活的艰辛,使岳父岳母早早地病骨支离。如今,他们沉睡在磨盘山的大山脚下。但岳父那累累的伤痕和坚毅的脸庞永远深深刻印在我的脑海,岳母那清瘦的身影和慈祥的面容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的思念穿越时空飞向磨盘山,飞往那段难忘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