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1期●缅怀篇●

 “炼狱”铁汉

——悼念新四军老战士阮世炯

作者:李士俊

  
  阿炯在经历了两年多病魔折磨之后,终于走了,我很伤心。
  我们相识于1938年。抗日战争初期,在平津沪杭一带读书的平阳籍大学生、研究生怀着抗日救亡的满腔热情,回到家乡,组织了平阳青年救亡团,办起了《平报》、平阳临时中学,在鳌江两岸掀起了汹涌澎湃的抗日救亡怒潮。临时中学是一所新型的进步学校,吸引了广大的青年学生。原来在温州几所中学读书的一些中学生,也纷纷到临中来读书。全校除设两个初一班外,还设一个初二班和一个高一班,共有学生100多人。在高一班里,我看见一个皮肤白皙,双目炯炯有神,英俊潇洒的同学,有点像外国人。经询问他叫阮世炯,是由温州中学转过来的。他以自己的才华和活动能力,被选为学生会主席。我读初二,虽然与他不在一个班,但由于我是全校唯一的半工半读学生,常到教师办公室去抄写讲义,便与他认识了。他还把一批男女同学组织起来,成立了烽火剧团,利用暑假的空隙,到江南的宜山、金乡、钱库等地,演出《放下你的鞭子》等街头剧,宣传抗日救亡,深受群众的欢迎。
  临时中学只办了两个学期,便被国民党政府勒令停办。有13个比较进步的同学,经红军闽浙边军区平阳留守处介绍,于1939年1月奔赴皖南,参加新四军。阿炯是这批人的领队。他们在途中和到达云岭后,不断给我负责的读书会来信,介绍沿途见闻和在新四军教导队的学习及战斗生活情况,充满着激情和信心,使我们没有去的同学心向往之。后来他又多次来信,说他在学了一期政治以后,又学了一期军事,参加了党,接着他被任命为第一中队队长。我们都为他的进步而高兴。
  1939年秋,我在鳌江参加了地下党,在《平报》做编辑工作。次年春,《平报》被国民党政府武装查封。之后,组织上要我转到丽水、金华一带工作。1941年1月中旬,我在金华已得知皖南发生事变的消息,愤怒之余,也很为阿炯等人的安危担忧。
  但是,没有料到就在这个月的25日晚,我与金华文化界的7个同志,一起被国民党军统特务逮捕,26日被投入上饶茅家岭黑狱。过了一个多月,转囚于上周田。不久,新四军被捕的五六百个干部也被押解到上饶。特务把上下周田两个自然村的老百姓赶走,强占了他们的房子,又强迫我们打土墙架铁丝网,成立了法西斯统治的上饶集中营。地方上被捕的近百人,美其名叫“特别训练班”,新四军被捕的美其名叫“军官大队”。上周田有一个较大的祠堂,被辟为大课堂,一个月左右上一次大课。一天,我们这六七百个“囚徒”被集中在大祠堂里听那些“教官”胡说八道时,我突然发现坐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张很熟的面孔,仔细一看,正是阿炯。他被编人第三中队。他也很快发现了我。我们相约到“特训班”的厕所里大便,悄悄地用温州话讲了几句话。他问我怎么被捕的?我简单地向他说了说。他又说,他被捕后,身边已经不名一文,连买旱烟的钱也没有了。我连忙把口袋里的五元钱给了他。他很高兴地说:“我们又有一段时间可以吸旱烟了。”以后,特务管理越来越严,一方面企图诱惑我们屈服变节,一方面又以苦役、毒打、刑罚摧残我们的身心。于是我们与敌人之间,便展开了面对面的斗争。第三中队是当时斗争最剧烈的一个队。有时,我和阿炯在大操场上或大祠堂里远远地见到了,只能互相交换一下眼色,不能说半句话。虽然如此,我们还是互相勉励着,对敌人进行坚强斗争。
  1942年春,集中营内部改编,“特训班”被拆散,分别编入第三中队和第六中队。我被编人第三中队,原以为可以与阿炯朝夕相处,多得点帮助了,但待我到了三队,阿炯他们却编到第六队。当时,三队和六队的人,绝大多数是拒绝自首的人,被称为“顽固队”。三队队长仍是以暴戾残酷著称的特务曾恭生,被叫作“武顽固队”;六队的特务则改换伎俩,以政治欺骗为主,叫“文顺固队”。改编后没有几个月,日寇发动浙赣战役,自金华沿浙赣铁路向南侵犯。顾祝同的第三战区部队,不战而溃,纷纷向福建撤退。对被囚禁在上饶集中营里的抗日健儿和爱国志士,顾祝同很不放心,加派一个特务团,连同原来的宪兵连,于6月5日将我们武装押离上饶,也向福建转移。6月17日下午,我们第三队已渡过崇溪河。第六队最后渡河时,太阳已薄山头,敌人的警戒力量分散在河的两岸。六队的同志乘敌人首尾不能相顾的时机,冲上河岸,奔向武夷山区。敌人开枪射击,受伤被抓回去的没有几个人。当我得知阿炯已暴动成功,深为振奋。
  1944年1月,我被营救出狱,到了温州,寻找地下党组织,听说阿炯已于半年前离开温州。直到1949年5月杭州解放,才从七兵团司令部金冶处得知阿炯等人的动向。那年下半年金冶由七兵团调到九兵团,他来信让我到上海去,与阿炯、阿桐(许布洛)等欢聚一次。我如约于1950年春节到了上海,他即电告阿炯。那时,阿炯任二十军政治部宣传科长,驻在昆山,他很快驱车到了虹口九兵团司令部。金冶又约了已转到上海徐汇区委工作的阿桐来。阿炯和阿桐紧紧抱住我,有说不尽的兴奋。金冶早已准备了酒菜,我们四个老同学、老战友便坐下来边吃边谈。阿炯说:
  “1942年赤石暴动后,到了山岗集合时,原来和我一个组的四个人都走散了。第二天我一个人在山区的小路上走着,突然对面来了一个人,是六队队长、特务刘振柯,真是冤家路狭,要转身已来不及了,我就挺了挺胸,与他擦肩而过。如果他动手抓我,我就与他对打,估计我也不会输给他。吸取这次教训,我就改为昼伏夜行。黄昏以后,山路上的人少了,我就开始步行,到第二天黎明,找个偏僻的草棚子休息。后来知道这些草棚子就是我们浙南人到福建去种香菇搭的,每隔几十里就有一个,帮了我不少忙。翻山越岭,经过浦城、龙泉、丽水,走了十来天,回到温州,草鞋也不知穿破了多少双。在温州又怕遇见坏蛋,东躲西藏,过了好几个月,找不到地下党组织,想回苏北军部,也走不成。后来总算打听到四明山来了新四军浙东纵队,通过舟山一支灰色军队。才回到了部队。抗日战争胜利,又随军渡过杭州湾,北撤到山东。
  他还谈起了解放战争时期的经历,参加过鲁中、豫东、淮海和渡江等战……
  抗美援朝开始,阿炯又于1950年10月赴朝作战。1953年回来以后,转业到上海,担任上钢二厂党委书记,第二年调到上海市委工业部。1956年《杭州日报》发行扩大,原来的印刷设备太落后听说上海已能自制小型轮转机,市委派我去上海想想办法。我到上海找到了阿炯,向他诉说了《杭州日报》遇到的困难。他说:“现在的机器生产都有计划,一台轮转机,有好几吨重,体积又很大,不是个小家伙,计划外搞一台,难度很大呀。不过,你既然找到我了,总不能让你空跑一趟吧。如果今年来不及,明年也总要为你们增产一台。”阿炯是说话算数的1957年下半年,一台新的轮转机终于运到杭州,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但是,我来不及向他感谢就被错划为“右派”。直到 1962年摘帽以后,我才到上海给他补致感谢之忧。
  后来,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终于爆发了“文革”。阿炯也落难了,几乎弄得家破人亡。1979 年拨乱反正以后,他知道我的错案已经平反,恢复党籍和原来的职务,特地来杭看我。我们都说,这是第二次解放。兴奋之情不下于第一次解放。我带了爱人和他一起上莫干山去看望正在那里休养的金冶。我们几个老同学、老战友又一次欢聚在一起。
  莫干山的夏夜,月明、风清、凉爽,我们又谈起了“文革”中的遭遇。阿炯说:“那批造反派,真是蛮不讲理。我被捕囚于上饶集中营的历史,过去部队里早给我作过结论,解放后审干时,上海市委又一次给我作了没有问题的结论。但是,这些造反派硬是说那是走资派对我的包庇。天天批我,斗我,我对他们说,我在集中营里坚持斗争,组织赤石暴动,出生入死,找回部队,怎么会是叛徒呢?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叛徒呀!”他还说:“你们都认识,容兰是多么好的同志。解放初期,在上海连演50场《白毛女》,场场爆满,轰动大上海。后来她调去搞沪剧,与丁是娥搭档,编了《芦荡火种》。但江青、张春桥他们硬说是毒草,组织批斗。那天,她骑车去参加批斗会,在里弄口避让一个孩子,不幸车祸身亡,弄得我既当父亲,又当母亲。”
  后来,在上海市府文卫办工作的老战友白依萍,很同情他的处境,毅然同他结了婚,使他的家庭重新温暖起来。老白对容兰生的四个子女视同己出,爱护备至。她对阿炯的晚年生活。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特别是阿炯病倒以后,她硬撑着自己多病的身体,几乎天天到医院去服伺他。
  1982年,我们曾一起回平阳,参加平阳县委召开的抗日救亡运动座谈会。许多老同学、老战友欢聚在一起。他谈笑风生,完全恢复了过去的活跃。会后,还为引导我们参加革命的梅康、项经川、杜贤宏、黄藻如四位老党员开了纪念会。阿炯为项经川,金治为杜贤宏,杨力秀为黄藻如,我为梅康分别介绍了他们的生平事迹,肯定了他们革命斗争的功绩,推倒了横加在他们身上的种种不实之词,赢得了家乡人民的称赞。
  阿炯在1986年从同济大学党委副书记任上离休以后,仍干了几年党委顾问的工作。90年代以后,他几乎每年春天都要来杭州休养一段时间。西湖的秀丽景色,是他所喜爱的,这里还有他的弟弟和老白的亲友,以及我们这批生死与共的老战友,可以敞开心怀,谈天说地。他中风以后,右腿走路不太方便,仍然坚持每年到杭州来一次,而且欢喜住在我的家里。他说:“你家离西湖近,到湖边散散步,比上海的公园好多了。你家里所有房间,都无门槛,走起来不会跌跤,我很放心。你的书房里有那么多书,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翻阅。以后我到杭州来,就主要住在你家,你到上海来,就主要住在我家,这就算是我们的口头协定吧!”但是,这项协定没有执行几次,他就因在上海他家门外的愚园路上散步而不幸昏倒。醒来后,他怕老白担忧,还瞒住她,以致耽误了及时抢救。我闻讯后,曾赶到华东医院看望他,他还微笑着告诉我他昏倒的经过,还满怀信心地说,这里医疗条件好,争取明年基本康复后再到杭州来。但第二个春天,没有等到他来,我再去华东医院看望时,他的病情已经加重,昏昏沉沉,不能言语,认不出人了,鼻子里插了几根管子,以后终于成了植物人。
  我给他送别时,写了一副挽联:
  炼狱上饶铁骨丹心却群魔:暴动赤石英雄虎胆留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