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期●专稿●

1946:黑暗时刻的默誓

作者:鲍史采

1946年,秋风瑟瑟的上海。刚刚经历过“六二三”五万人反内战游行,全面内战爆发,我进入了高中的最后一年。接着,李公朴、闻一多被反动派杀害,陶行知极度忧愤而去世,人力车工人臧大咬子被美国兵打死在街头,进步刊物《民主》、《周报》遭封闭,黄浦江畔的白色恐怖又严重起来。我曾悄悄跑到思南路街角,远望“周公馆”的灯光,担心它将要撤走;我曾默默走近静安寺的路口,向那家熟悉的报摊,探问《群众》周刊、《文萃》杂志的消息。像我这样心里憋着一团火的年轻人,何止千百。
  10月4日,我终于在天蟾舞台举行的李公朴、闻一多追悼大会上,看到了邓颖超大姐。只见她神情凝重,走到台口,宣读周恩来副主席的亲笔悼词:“今天在此追悼李公朴、闻一多两位先生,时局极端险恶,人心异常悲愤。但此时此地,有何话可说。我谨以最虔诚的信念,向殉道者默誓:心不死,志不绝,和平可期,民主有望,杀人者终必覆灭!”字字句句,给我们非凡坚毅的力量。后来,上级党组织又给我们传达了周副主席在返回延安之前留下的重要指示:国民党地区黑暗时刻又到来,必须坚持艰苦的斗争,准备在五年时间内取得中国革命胜利。这极大地鼓舞和增强了我们斗争的决心,“五年时间”印象深刻,长夜有期,曙光在前,我们要加倍努力。作为全市数百个基层党组织之一,我们交通中学支部10多个党员,在上级党组织的领导下,一面加强形势教育,革命气节、秘密工作纪律和群众路线教育,一面更深入地团结群众,满怀信心迎接革命新高潮。支部书记朱鸿兴和我同班,我是支部宣传委员。
  就在那时,鲁迅逝世10周年到来了。那年的10月19日正逢星期六,当天下午,全国文协在辣斐大戏院(今复兴中路长城影院)举行纪念大会。但我们只拿到一张入场券,只好派一人去参加。另外相约了十来人,一路步行着留神身后有无“尾巴”,来到虹桥路万国公墓。
  公墓里幽深寂静,小径、落叶、野花,小鸟啁啾,几乎不见人影。在一排排坟茔中,鲁迅先生的长眠之处并不显眼,如果没有那瓷制的像片和镌刻的碑文,还真不易寻见。我们环视四周,见无异常,便肃立默念,轻声唱起:“你听,你听,一个人倒下去,千万人站起来”,旋律飞散在松柏间。大家流连良久,簇拥墓旁合影,不愿离去,总想给先生留下些什么,可是我们既无鲜花更无供品,有人提议集体留诗,由我执笔,恭敬地放在墓前的花丛中。我们写道:“鲁迅先生/你离开了我们十年,/现在我们——/一群学生长大了,/在无数次的困苦挣扎中,/又坚强地立在你的面前。/反帝反封建……是——/你底志愿,/现在落在我们肩上了,/那是必然的,/学习你底顽强的战斗精神,/向它们打击!再见吧!/鲁迅先生,/我们在暮色中走了,/但是,我们依旧在一起。”这诗就像留诗的人一样稚嫩,却是我们真诚的胸臆直抒。
  归途中,大家都沉默着,我的思绪翻滚。10年前,鲁迅逝世后,抗战爆发,我从绍兴跟着家人逃难来到上海。从此,经历了租界“孤岛”被日本完全占领,直到战后国民党在美国的支持下卷土重来攫取胜利果实。风雨如磐,长夜未明,人民在苦难中挣扎。然而,在这座不屈的城市里,我逐渐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在我们身边,这就是党。敌人的狗鼻子还未曾嗅出,我们却已从心底里感觉到党在我们中间。我参加了义卖助学、秘密读书小组等活动,投身抗日和爱国民主运动。一本本改装了封面的书——《西行漫记》、《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大众哲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注入我的心田。我的眼前展现了新的世界,生命由此飞跃。这就是诗里说的——我们“长大”了。
  再说,那天从墓地回来,夜里下起了蒙蒙细雨,我牵挂着那留下的小诗纸片会被雨水打湿。第二天上午,文协在鲁迅墓地举行扫墓植树活动,我们得到消息已迟,来不及再赶去,真有些懊丧。然而到了下午,当天的《联合晚报》却带给我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报上登着一篇记述当天上午那场扫墓活动的特写,标题是:“一个人倒下去,千万人站起来,鲁迅墓前今晨扫墓。”文章说,到场的有郭沫若、沈钧儒、茅盾、冯雪峰、叶圣陶、田汉、洪深、曹靖华、陈白尘、胡风等。“墓前墓后黑压压的人”,“中共代表团的先生们也驾着绿色的汽车来了,他们在坟头种了一棵柏树”,“景宋(许广平)底泪一滴一滴落在墓前的泥土上”。在文章开头描述场景的一段中这样写道:“墓前的花丛中,一片小小的纸,清新的字迹,写着——”紧接着便把我们前一天下午留下的小诗,按照原诗的分行全文刊登了出来,还加上一句:“人们都争着细细地读它。”又过一天,《文汇报》记者陈霞飞的专题通讯中,也说到“墓前发现了一群青年留下的一篇诗篇,前一天他们就来过了……”
  啊,我们原本只是想同地下的先辈说说话,没想给别人看。这样一来,人们的关注,记者的妙笔,增添了我们的力量。夜雨没有冲走诗上的默誓,更大的风雨还等待我们去面对。我们定会在党的领导下,在这座不屈的城市里,迎接胜利,继续“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