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春节后,地委党史办主任李景珍找到我说,老首长李运昌委托赵专员(赵锡廷,承德地区副专员)和你帮忙再找“冰儿”母子。据景珍告诉我: 1949 年3月,时任热河省主席的李运昌在“热河省革命老区人民代表会议”上,遇到坚持在“无人区”斗争的战友、兴隆县委书记王佐民,拜托他寻找雾灵山“冰儿”母子。王佐民受命查找了一年多,后因工作调动,又嘱托继任者接着寻找,却始终杳无音信。几十年来老首长始终惦记着“冰儿”母子。
我和赵专员为了了却老首长的夙愿,两人分头行动。我去了黄河上游的大石镐,这里曾驻过冀东军分区司令部、政治部、供给处等重要机关。我请当地老干部、老党员、老民兵、老堡垒户座谈,但未找到线索。
1987年9月,赵专员专程来兴隆说:老首长又回忆起三桩事:一是“冰儿”一事是1943年初在五指山突围时发生的;二是突围时先找地下交通员带路,交通员恰巧外出送信,他家女主人挺身而出,完成了带部队突围的任务;三是大嫂带路是在深夜。
当天下午,我直奔热南五指山下的解放乡,找到老干部赵庆云、刘彦成,问他们知不知道抗战时牺牲的地下交通员?二人回忆:五指山地下交通员、共产党员朱殿昆,1945年4月19日给八路军送信时牺牲。朱的妻子叫张翠屏,为人仗义,爽直,手快、腿快、嘴也快,人称“麻利嫂”,她常给八路军办事。家里有个40多岁的儿子,年纪与“冰儿”相符,可就是不叫“冰儿”。
我赶紧问:他们在哪?他俩回答说:“早搬走了,听说老太太已不在了,儿子叫朱海清,在平安堡铁厂当工人。”
第二天上午,朱海清被请进了办公室。他矮个、宽脸、大眼睛、尖下颏,脸被晒得黝黑。他问明了来意后,就侃侃而谈:“我老家在五指山沟。父亲排行老二,叫朱殿昆。我叫朱海清,今年45岁。家里的事儿都是听母亲讲……”
尽管朱海清不知自己的别名叫“冰儿”,不知自己诞生在冰上,但他接下来的叙述完全吻合运昌司令的回忆和一些当事人的补充,终于揭开了一个封存几十年的可歌可泣的故事。
那是1943年初,为恢复冀东根据地基本区,在热南五指山区的李运昌部署三个主力团分东、中、西三路越过长城封锁线向南挺进。
1月21日傍晚,北风怒吼,大雪纷飞。八路军冀热察挺进军冀东军区司令员李运昌在五指山东麓达峪村处理完事情后,准备动身追赶十一团。突然接到第八区区长王佐民派人送来紧急报告称:敌人已探知运昌司令踪迹,7000名日伪军突袭包抄,已堵住所有下山路口。一时间,近300人的军区首脑机关万分危急。要保住实力,只能向五指山后背转移,再通过高山密林向五凤楼根据地穿插。突围只能走大石憋砬(山名)。唯一能带路的交通员朱殿昆送鸡毛信去了。情急中,“麻利嫂”挺身而出。30 岁出头的她当时已有身孕,李运昌非常犹豫,“麻利嫂”却爽朗地说:“咱山里人身子骨硬棒,赶快跟我走!”在阵阵枪声里,“麻利嫂”带部队跨谷爬坡、踏洼钻沟,艰难地穿越原始灌木林,来到数十丈高、光溜溜的峭壁前。大家解下绑腿接到一起,“麻利嫂”麻利地手抠脚楔,沿着砬缝儿,爬上大石憋砬山顶,把绑腿拴在松树上,另一头抛下峭壁。指战员就用这条“麻利嫂”开辟的生命线,翻越了鬼门关,把日伪军抛在山那边。
横越黑河冰川时,“麻利嫂”忽然一阵肚痛,呻吟一声倒在冰上。她对帮扶的战士说“兄弟们离我远些”。“麻利嫂”身下发出了呱呱的婴儿啼哭声!人们惊呆了!李司令急令战士围成人墙挡风。特殊“产房”里的“麻利嫂”口咬断婴儿脐带,几名战士忙用大衣把婴儿裹严,抱在怀里,又用三条被子裹好大嫂,抬上担架继续赶路。
拂晓,部队脱离险境,“麻利嫂”被安置在堡垒户家中。早饭后,运昌司令前来慰问,看到母子平安,身经百战的将军如释重负,随即内疚地说:“当时天黑,我一时疏忽,叫你吃这样的苦,向大嫂道歉、致谢了。”说罢,李司令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躺在炕上的“麻利嫂”陡然坐起:“司令员,你可折煞我了!没有共产党、八路军,哪有老百姓的今天呀。要说谢,乡亲们该谢你们。
你们这一走,不知哪年再碰头,请您就给这个没冻死的孩子起个名儿,留个纪念吧。
李司令想了想说:“就叫‘冰儿’吧!部队突围不久,由于当地特务告密,日伪军常来五指山区搜查给李运昌带路的人,“麻利嫂”抱着儿子东躲西藏。1945年4月19日,朱殿昆在给八路军送信途中被敌人围住,他把信吞下后被鬼子挑死。不久,“麻利嫂”为给部队转移物资累得吐血,从此再也干不了重活!
解放后,虽然艰辛困苦不离母子左右,“麻利嫂”仍从严教子。朱殿昆是为革命牺牲的共产党员,1984年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可“麻利嫂”从未向组织提过任何要求。
“麻利嫂”病逝后,村干部和乡亲帮助料理后事,无意间在柜底发现一个黑木匣,没缝没锁,谁也不知怎么开。大家说,“再穷的家也有箱子底儿,老人家藏了一辈子,准有值大钱的珍宝!”没办法,只好把匣子劈开。
匣子开了,人们愣怔了,里面两样东西:一件是用油皮纸包着一张陈黄破碎的画儿,另一件是牛皮纸包着一捆大小不等、颜色不一的旧纸条儿。有人上前把破画拼凑起来细看,正是当年“麻利嫂”帮李运昌司令突围的交通路线图。那近百张纸条,都是当年八路军、游击队、县区工作人员在朱家吃饭打的欠条,粗略合计:欠粮7000多斤。
1949年至1951年,政府曾多次发过公告,请手中有此类欠条的乡亲到政府兑换小米儿。可“麻利嫂”,简直就是“麻木嫂”,守着“金元宝"带着孩子度饥荒。“麻利嫂”真正是中华女杰、农家大贤、熠熠发光的雾灵山明珠!司令员给孩子起名“冰儿这件事儿,“麻利嫂”直到合眼也没向孩子透露一点点儿一星星儿。要不是司令员半个世纪后寻到“冰儿”,这对英雄夫妇的高尚品德险些湮没,成了千古之谜了!
1988年4月17日,时任中顾委委员的李运昌专程在承德绮望楼,迎接挂念了近半个世纪的“冰儿”。
上午9点,80高龄的老司令欣慰地等候在客厅门口,赵锡廷、邓一民陪伴左右。
我们簇拥“冰儿”疾步向前。老司令一把将“冰儿”抱住。“冰儿”喊声“爷爷好”,不禁放声恸哭,老司令也老泪纵横。在场的人无不唏嘘动容。
老司令拉着“冰儿”走进客厅,未等坐下便问:“你母亲怎么样?”
“1982年去世了,咽气前还念叨李爷爷。”老司令怆然叹道:“我对不起你母亲,没照顾到你们娘俩。几十年来,我怎么也找不到你们的下落。我心中急啊!要不是老赵老佟他们,咱爷俩的缘分,不知何时能续上呢!”老司令终于圆了这一思念了近半个世纪的梦!但老司令更对我们说出一番意义深长的话:“你们知道,日本右翼势力近来活动猖獗。咱们寻找‘冰儿’,就是寻找中华民族最爱国最发奋的那种时代精神;关心‘冰儿’,就是关心下一代。千千万万个‘冰儿’需要关心、培养、教育,让他们继承、发扬‘麻利嫂’夫妇俩那种舍己为国的爱国主义精神!
老司令的话,语调不高,却像沉雷在人们心间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