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寇残暴杀人如草
1937年11月,铁蹄踏进了我的家乡——位于沪杭铁路线上的硖石镇(现浙江海宁市所在地)。当时我小学毕业不久,刚满13岁,眼看着——队队凶神恶煞似的鬼子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开进了市镇。街上的行人都躲进了两旁的店铺,我和父亲正在街上行走,也赶紧躲进旁边的一家杂货铺里。突然一队鬼子兵在街上散开了,把住两边路口,然后挨家挨户把人集中起来,拿枪逼着大家脱去上衣,露出肩膀,逐个检查肩上有没有压痕,凡发现有压痕的就拖到街中间看管起来,连我这个小孩子也照样检查。我看见被检查的人都吓得面无人色,我们父子俩也害怕极了。幸而我俩肩上都没有压痕,鬼子总算把我们放过去了。后来我才知道,日本侵略军认为肩上有压痕的都是扛过枪的士兵,这些人被押进宪兵队里,不见有一人生还。日寇还经常在街头突击搜查行人,许多从四乡来的、常年挑担的农民就遭了殃,一批批地惨死在敌人的屠刀之下。
我家对门有一座深宅大院,被日本侵略军占作宪兵队的队部,在那里日夜刑讯杀人,成了恐怖万分的地狱和屠场。因为和我家挨得很近,我们几乎天天处在惊恐之中。白天经常看到三五成群被驱赶到里面的无辜群众;到了晚上,特别是深夜,就可以清晰地听到从高墙内传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那五岁的小妹妹吓得睁着两只恐惧的大眼,紧紧搂着母亲,全身颤抖的情景。我第一次领略到当亡国奴的悲惨处境。
一天,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民,被抓进了宪兵队,硬说他是游击队员,严刑拷打成遍体鳞伤后,又用四根大钉将他的双手双脚钉在一块门板上,放在门外的大树下“示众”。当时他还没有死,全身血肉模糊,睁着两只绝望无助的眼睛。过路的行人谁都不忍看他一眼。这个惨状多少年来只要—闭眼就会在我的面前出现。
我们全家在硖石再也呆不下去了,就逃到了上海,在“孤岛”租界的贫民窟里苦苦求生。没有想到的是,我也成了宪兵队的囚犯。七年多以后的1945年6月初,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在上海被日寇抓进它的沪南宪兵队。当时我还不满21岁,在沪西昌平路一家酒精厂当工人。那天半夜里,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闯进来两个拿着手枪的日本特务,说是“查户口”。我从睡梦中惊醒,立刻意识到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但已无路可逃。我镇定了一下情绪,乘特务还未走进宿舍,迅速把放在床头的一本艾思奇的《哲学选辑》和两本苏联小说扔进旁边-张空床的床底下。这间宿舍共住有七个人,都被叫起来查看身份证,当查看到我时,两个特务相视一笑,显然他们找到了要找的“猎物”,命我赶快穿好衣服跟他们走,并仔细搜查了我的床铺,但没有找到他们认为有用的东西。同事们都用同情和关怀的眼光看着我。我则想,事已至此,心中反倒十分平静。门外停着两辆自行车,他们要我坐在一辆车的后座上、一个家伙带着我,另一个在后面跟着、把我带进了他们的魔窟——贝当路(现衡山路)10号的沪南日本宪兵队。那里本来是一所美国学校,有漂亮的洋房和美丽的花园,还有一块很大的草地,现在这片草地上用木板搭起一排排牢房、显得阴森可怕。
三天前,我的一个好朋友吴锦初打电话告诉我,说上海图书杂志公司的肖传芳昨天被日本宪兵队抓走了,弄不清是什么原因,有可能会牵连到我们,问我怎么办?因为肖和我们十分接近,近年来一直在一起活动,但我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当时,我们都抱着一种侥幸心理,想等事态发展后再说。谁知第二天我得知吴锦初被捕的消息,极为震惊。但我无处可躲,因为一离开酒精厂,就断了生活来源,只能硬挺着。两天以后,厄运果然降到了我的头上。
一年多以前,经肖传芳和吴锦初发起,我们组织了一个“洪流”文艺研究社,开始有二十多人参加,推举吴锦初为社长。文艺社定期活动,还编印了一份纯文艺性的油印刊物,作为社员发表作品和研究交流的园地,已编印了四期。肖传芳和我,还有负责美术版式设计的王辉、余声(他们两人在同一家绸布庄任职员,都会绘画。王辉还写得一手好字,刊物的蜡版都是他刻写的)都列名为刊物的编辑,几个人的名字都印在刊物上。
文艺社开始活动比较正常,后来发现社员中混进了一个汪伪特务,引起了大家的警觉,便停止了公开活动,但我们几个彼此信得过的社员骨干仍经常碰面。后来我组织他们搞了一个时事学习会,每星期一次定期在一位叫张文俊的社员家里聚会,研讨、分析国际局势和抗战形势。当时,德、意法西斯侵略军已被盟军彻底摧毁,估计日本帝国主义也已支持不了多久,抗战胜利在望,我们都很乐观和兴奋。我有一个夜校同学叫蒋少华,思想进步,很有才华,我带他到时事学习会参加过几次讨论,他分析问题精辟,很有见地,大家都很钦佩他。
文艺社刚成立时,我还认识了在南京路沙利文咖啡馆工作的杨孟亮,和他一见如故,他很少参加文艺社的活动,但和我私交极好。他当时已是一位中共地下工作者。经他介绍,我认识了他的领导人陈波涛,陈是1929年入党的老地下工作者,他约我定期和他见面。他建议我团结周围的进步朋友,组织时事学习会,积极宣传抗战形势和党的主张。从1944年冬开始,我就在他的领导下,正式参加了党的地下革命工作,但尚未发展我人党。当时陈波涛的上级领导人是李正文。据我知道,文艺社的其他几个骨干,包括吴锦初和肖传芳等人,都没有党的关系,他们也不知道我和杨孟亮的这种关系,当然更不知道陈波涛。在我得知肖传芳和吴锦初被捕后,就打电话告诉了杨孟亮,并告知我自己的危险处境,请他转告陈波涛。
爱国有罪身陷地狱
我被捕后,首先被带进宪兵队审讯室,负责审讯的就是那两个来抓我的特务。他们都会讲生硬的中国话,一个面目狰狞满脸杀气,后来我知道他叫水岛,是个伍长;另一个表面像个书生,是水岛的助手。他们问了我的姓名、年龄,然后在一张纸上写了“党派别”三个字,要我回答。我毫不犹豫地在下面写了“无党无派”四个字,一下子把他们惹火了。那个水岛狠狠地擂了一下桌子,把那支铅笔也震到了地下,嘴里“巴格,巴格”地大骂,然后把我一顿拳打脚踢,吼叫着:“你是共产党,快说!”我说:“什么共产党,我根本不知道,我怎么会是共产党!”他说:“你不讲,好,我们自有办法叫你讲。”"又在纸上写了“吴锦初”三个字,问我:“认不认识?他是谁?”我说:“我认识,他是我的朋友。”他说:“韬,什么朋友,是同志吧!”我说:“什么同志,我不懂。”这两个家伙就气呼呼地一把拉着我,拖到楼上一间浴室里,命我脱掉衣服,剩下短裤和背心,然后反绑了我的双手,推我仰天躺在地上,捆住了我的大腿和小腿,用一块湿毛巾覆盖在我的脸上。他们两人一个坐在我腿上,一个坐在我胸上,拿着一把灌满水的大壶,问我:“讲不讲?”我说:“我根本不是共产党,叫我怎么讲!”于是就像淹在河里一样,水从我鼻子里、嘴里灌进去,呼吸一下就吸一口水,肚子里灌满了水,他们又使劲揪我的肚子,水从我鼻子里喷出来,我不断地咳嗽,难受极了。等到一壶水灌完了,才把我拖起来,问我:“说不说?”我说:“我不知道说什么。”立刻又遭了一顿毒打。最后把我推到隔壁一间空房子里关着,把衣服扔还给我。在穿衣服时我发现右手臂在滴血,才知道刚才两臂被压在身子底下,灌水时因不断挣扎,手臂在水泥地上来回摩擦,皮早破了,地上流了一滩血。至今我右手臂上还留下一个疤。这时天色已大亮,我想起刚才的情景,像做了一场恶梦。
过了不久,他们又把我带到刚才用刑的浴室里,看见吴锦初站在那里。他们搬来一只老虎凳(一种大长凳),把吴锦初推倒,绑在上面。吴竭力反抗,他是精武体育会的会员,会武功,力气大,两个特务弄得满头大汗,怎么也缚不住他的双手,最后用手铐才硬把他铐住,就使劲折磨他,又是灌水,又是火烫,却让我站在旁边看着。吴在受刑中大喊大叫,拚命挣扎,这两个家伙几乎对付不了他,最后他们也筋疲力尽了,才把他放起来。我以为他们还要继续折磨我,结果没有。我们两人被分开,关进各自的牢房。
我一进牢房,就闻到一股臭气,房角里用水泥砌有一个大小便的地方。房间约有八九平方米大,全用木板搭成,门上有个方孔,大概是送牢饭和卫兵监视用的。我见房里已关着三个人,都在地板上坐着。一个约三十多岁,像个知识分子,还有两个显然是农民,都不过二十多岁。那个知识分子示意我坐在他旁边,用手势表示这里不能讲话,然后用手指在地板上写字,先告诉我白天在牢房里不能站着也不能躺下,只能坐着。他问我是什么罪名?我也用手指写给他说:“共产党嫌疑。”他又问:“那你是不是真的共产党?”我脑子里突然“嗡”的一下,立刻警觉起来,因为我听说过监狱里常有敌人的密探,假扮作犯人,骗取别人口供。但我装作什么都不懂,继续写道:“我根本不是共产党,是被朋友拖累进来的。”他还问:“你的朋友是不是共产党?”我说,他们都不可能是共产党。他又问了我的姓名,我告诉了他,并反问他的情况。他说他姓王。他问我受刑了没有?我说受了,是灌水。他说这算是最轻的刑罚。又问我招供了什么没有?我说我根本没有什么供可招,我是无辜的。他就说,不招很对,并且以后也不要招,胡乱招了,反而多吃苦,尤其不能拖累别人,多招出一个人不仅害了朋友,自己还要多吃苦,并把案情弄得更复杂了。我想这大概是他的经验之谈,而也正是我想要这样做的。王还告诉我,同牢的两个农民都是抗日游击队员,是从浦东被抓的,有半个多月了,案情严重,恐难逃一死。他们两人都不识字,无法和我用笔谈,但对我很友好、我和王在地板上写字交谈时,他们主动为我们望风, 见卫兵巡视过来,就示意我们暂停。
“犯人”每天只吃两顿饭,每人两个黑乎乎的团子或馒头,一碗菜汤,反正饿不死就是了。最难熬的是一到傍晚,成群结队的蚊子就在牢房里嗡嗡飞舞,多到随手一抓就可抓到五六个。这种青草蚊子还有个特点是不顾死活地叮人,赶也赶不走,甚至钻到衣服里来叮你。晚上睡觉,头上一直亮着灯,每人有一条肮脏不堪的毯子,可是天气这么热,坐着都会出汗,哪能盖得住这样的毯子,但蚊子的袭击更可怕,大家只好把毯子蒙着头睡觉。我躺下不久,觉得浑身发痒,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实在太疲倦了,才蒙胧睡去。清早醒来,掀开毯子,大吃一惊,原来毯子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跳蚤,真是吓死人!它们整夜都在吸我的血,怪不得我全身痒不可挡!我看同牢的三个难友都不当一回事,已经习以为常了。我心想,看来确实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自己在这里性命都已难保,不知哪一天就会成为冤鬼,还在乎什么蚊虫跳蚤,就让它们叮吧,吸血吧!我出狱时周身上下布满了紫黑色的斑点,过了好些天才慢慢褪去,这就是千百只跳蚤反复叮咬的结果。隔了一天,我被叫出牢房,押到外面和其他的一些“犯人”一起做苦工:挑土,拉石碾,铺路,搬重物,等等。我发现文艺社的社友余声、王辉、张文俊都在这里做苦工。这就是说,我们已有六个人被捕了,但没有见到肖传芳和吴锦初。据说敌人认为案情较重的人都不让出来,大概把他们当作主犯了。我乘监工的卫兵不注意,走到靠得最近的余声身边,和他轻轻地交谈着。余声告诉我,吴锦初和张文俊是同一天被捕的。特务还在张文俊家中抄查到了我们文艺社的四期油印刊物,上面有我们的名字,估计我们的被捕和这个情况有关。他和王辉是第二天同时被抓的,都已受过刑,但什么也没有说。他又说,他这几天被派去干送牢饭的活,所以可以自由走动,肖传芳、吴锦初他都见到了,昨天也看见了我。我是我们中最后一个被捕的。余声还告诉我,听说肖传芳受刑最多最重,脸色十分难看。我听了很难过。我和肖认识最早,常到他工作的四马路上海图书杂志公司门市部去借书看。他为人忠厚善良,富有正义感,嫉恶如仇,我和他志同道合,情谊很深。我曾向陈波涛推荐过他,认为在我周围的朋友中肖最成熟,完全可靠,党可以吸收他干一些事。陈表示在适当时候他将和肖见面,谁知却出了这样的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