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棵祖传的银杏树,带给我们全家的不仅有幸福欢乐的回忆,更有撕心裂肺的诀别场景,令人永世难忘。
银杏树,我们家乡叫它白果树,还有人叫它祖孙树,是说它长得慢,祖父栽下的树苗,要等到孙子辈才能享受到它的果实。我家的那棵白果树,也不知道是哪辈祖先栽下的。到我记事时,它的树干要两个大人才能抱得过来。它长得高大,在五六里路以外就可看到它高高地耸立着。它成为我们村的标志物,讲起我们村,一般都说:“就是有棵老白果树的邵家荡!”
秋季,白果成熟了,我们父辈三家均分。树高,竹竿打不着,梯子够不上。怎么分法呢?大家想出一个办法:自白果落果的那天起,三家每家拾一天,直到白果落完为止。每当轮到我家拾白果时,我和弟弟都是争先恐后地去完成这一“重任”。记得我们把拾回的白果往火盆里一埋,几个人围着火炉等候,不久焙熟的那颗便“嘭”的一声从火里跳出来,轮到谁便赶快去捡,有时手被烫得火辣辣的,又赶紧扔下来搓搓手,别的人则哈哈大笑。那场景、那欢笑,已六十多年过去了,至今仍历历在目。
一天,妈妈突然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你大伯把你二大伯和你爸找去了,据说是商量要锯白果树!”
“啊,好好的白果树为什么要锯掉?我不干!”
“现在不是问你愿意不愿意,干不干,而是他们三个当家人去商量了!”
“你把我爸喊出来,叫他不要同意锯树。”
“傻孩子,这那儿是你们孩子们能说了算的事啊?你大伯是念过书,与‘文房四宝’打交道的人;你二大伯与你爸爸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都得听你大伯的。他说话做事都要站在一个‘理’字上,只要他拿定了主意,就是三头骡子、两头牛也拉不回来呀!等着吧,儿子!”
决定锯树的消息传出后,听到不少议论:“邵家出了三个败家子,居然要把祖传的白果树锯了!”“大逆不道,好事没做几件,坏事倒想得出来!”“他们这样做,怎么教育他们的子孙们做人?”“要分家了,白果树也得不到安宁!”“他们三个人平时看来挺老实的,怎么到了大事情上就糊涂了呢?真不该。”等等。
大伯他们听到这些议论,并不反驳,也不解释,只是做他们锯树前的准备。
他们三个人为锯树特地选了一个吉日祭祖。这一天,在堂屋的中央摆上两张八仙桌,祭桌上祖先的牌位整齐有序地排列着。然后燃上一对红烛,点上满香炉的高香,摆上各式祭品。接着由大伯带头下跪,二伯和爸爸跪在两边。磕第一个头时看得出他们在流泪,磕第二个头就有点抽泣声,等磕第三个头时,就止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见到这种场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这么伤心?过一会儿,大伯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说:“各位祖宗在上,三个孩儿不忠不孝,没有给你们脸上添几分光,竟然把祖宗传下来的一大宝树——白果树锯倒。今天一是向你们请罪;二是请求宽恕。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在泰兴城内驻下了,常到乡下来‘清乡’‘扫荡’,无恶不作。现在鬼子又得寸进尺,要到村里来筑据点,还要挑拣乡间最大最高最直的树做房架。我家的白果树是十里八乡首屈一指的大树,无法幸免。经孩儿们商量,宁可冒糟蹋祖传宝树的罪名,也不为侵略军提供一草一木的支持。”此时我见几个哥哥在大人后面一起跪下时,也就跟着跪了下来。听大伯接着说:“我们宁可顶着各种误解、指责,也决不让祖传的白果树为敌所用。”
大伯讲完后,转过身来,面对排在身后的孩子们,以低沉、坚定的口气说:“孩子们,刚才我们对祖宗的跪拜,是在锯白果树之前向老祖宗请罪,请求老祖宗宽恕。你们都看见了,听到了,知道了。对于我讲话的内容,你们一定要记住。我们邵家的祖传家规中,有一条是宁可损伤自己的利益,也不能损害别人。你们要像白果树一样,直着腰,挺起胸,正正直直地做人。尽管白果树锯倒了,祖宗们也早逝了,但这种精神,谁都有责任、有义务传下去。”
过了几天,大伯便命令锯树。后来,村子里有人悄悄传说,大伯三兄弟得知新四军制造手榴弹急需白果树的木料作手柄后,就设法把白果树锯成一截一截,送到了新四军的弹药军械厂,为打鬼子增添了一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