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这张老照片就一直挂在我家的客厅里。照片虽然很旧了,斑斑驳驳的“雪花”分布其上,然而却掩盖不住照片上青年眉宇间的勃勃英气。照片里端坐的青年瘦削单薄,穿着缴获来的制服,制服虽然很旧而且肥大不合身,扣子却扣得齐齐整整,还斜挎着手枪套。青年年纪不过20岁,有着一双浓密的剑眉,挺拔的鼻子,嘴角微抿,眼神平静而又若有所思,显示出与他年纪不相称的坚毅、沉稳。
照片上的人就是我的父亲陶汉章将军。直到现在,父亲仍然很喜欢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凝望这张老照片,他曾不止一次地跟我讲起这张照片的故事。
他说,1935年冬天,革命陷入了困境,红二、六军团离开了湖南桑植,退出原来的革命根据地,开始战略转移。当时只知道要行动,并不知道是要长征。我们红军学校改编,我和留下的400多名学员编成了教导营,随军团司令部直属队进行长征。教导营营长开始是余在海,到达贵州省毕节后由我任营长,政委是张平化,副营长是高利国。
教导营就是长征路上的红军学校,培养的是各部队未来的指挥员。长征虽然十分艰苦,但教学工作却没有停下。教导营的学员们都是连级以上干部,上级规定,没有上级的命令,一般不参战。实际上,长征途中前有敌人堵截,后有敌军追赶,天上还有敌机轰炸,经常有仗打,所以对我们教导营而言,长征之路是“边走、边打、边教、边学”之路。学员们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迅速成长起来,逐步掌握了带兵作战的诀窍。
离开湖南桑植后,我们随红二、六军团向敌人防守薄弱的贵州前进。部队到达贵州毕节后作了一次休整。毕节地处黔西,是贵州比较大点的城市,人口约三四万。到达毕节的第3天,军团参谋长李达找我去当面下达任务:“我军可能会在黔西一带建立新的根据地。贺龙司令员和任弼时政委带领主力部队暂时离开毕节,留守任务交给你们,教导营暂时改为警备司令部,你就是警备司令员。你们现有300多人,都是干部,又都有枪,还有留在毕节的后勤、卫生、工兵部队,也由你们统一指挥。主要任务是稳定毕节的社会治安。”李达参谋长还特别规定了敌机来轰炸时,不准我们打(他知道我们在长征路上经常打飞机),任由他们炸,敌机发现不到什么,自然就会飞走的。
接受任务之后,我与张平化、高利国、李奇柱(教员)4个人一起研究对策。首先我们进驻了原国民党警备司令部的驻地(他们占用的是民房)。敌人早已逃之夭夭,人去楼空,但一切需用的设施仍在,办公室、食堂都有。以中国工农红军革命委员会副主席、中国工农红军第二方面军总指挥贺龙的名义签发的大布告,已在全市各处张贴。布告规定:为维护市区安全,不准10人以上结团行走,不准游行示威;允许市场商品流通,但不准囤积粮食、食盐、烟酒;鸦片为禁品,等等。此时的毕节,到处是抢劫、偷盗和打黑枪,秩序极为混乱。为维护治安,警备司令部作出的第一项决定就是抓散兵游勇,实际上这些散兵很多已成了土匪,是扰乱社会治安的主要因素。我们研究之后采用了奖惩办法,由张平化政委草拟并组织散发各种传单,传单声明对这些散兵游勇揭发有赏,隐瞒有罪。传单散出后,老百姓纷纷举报,交出躲藏在家里的这些家伙,约有上百人。经过调查,我们对其中安分守己的,经收容、登记注册,让他们集中住在一个大庙里,不但管他们饭吃,还给伤兵治病。因为有饭吃,以后他们就主动来了。对做坏事的则关进我们接管的毕节市监狱里。
这时,全体司令部成员(即教导营的学员们),分布在市区重要位置放哨、站岗,并规定白天要“巡市”(即巡逻)两次(每天上午10点,下午4点),夜晚巡市两次(晚10点和凌晨4点)。当地有一个大教堂,神职人员已不知去向,我们封锁了教堂,保护有十字架的神台,禁止破坏。这些规定和做法影响很大,老百姓看在眼里,都说红军文明。商店陆续开门营业,街市治安开始转向稳定,秩序井然。
警备司令部的工作不止这些,当时部队各项物资都极为缺乏,需要补充,我们继续散发一些传单,声明举报国民党留下的工厂、军需仓库有奖。很快就有市民举报。我们接收了一个国民党的食盐“公买公卖处”,内存有几十万斤盐巴,一块一块像石头一样。盐正是我们部队最需要补充的,许多单位早已没有盐吃了。我们严格控制,将盐发放到各部队去。还找到了小型的被服仓库,使红军战士每人增加了两条单裤。
后来,李达参谋长告诉我们,毕节有一位开明绅士叫周素园,曾是清朝末年的秀才,他研究马列主义,相信共产党,愿意追随红军,政治部已将他接到机关住下,叮嘱我们要尊敬他。出于好奇,不少教导营学员到他家里参观,看到他家桌案上、书架上堆满了马列主义书籍和进步的报刊杂志。我们还听他讲述马列,的确很有水平。周素园先生在当地很有名望,和不少民团组织有密切关系。为争取广大群众团结反蒋抗日,在红军离开毕节前,贺龙司令员亲自把他们组织成了贵州抗日救国军,由周素园担任司令员。这件事在当地民众中影响很太,团结了一批人。
我们的学员在“巡市”中发现有一家照相馆。教导营的绝大部分学员从来没有照过相,都很好奇。有的学员说打起仗来随时可能牺牲,真希望能照个相留作纪念。我们离开湖南桑植后,在行军路上给每人发过两次零用钱,除了照一张相,还有多余的。于是我决定带领全司令部的人员到这家照相馆,每人用8毛钱照了张4寸的相片。第一次得到自己的相片,学员们心里别提有多么高兴了。
父亲还说:这张相片就是这样来的,那时我18岁。这张相片能保存到今天,还真是不容易。那时我缴获了一本国民党军队编写的军事书叫《将校袖珍》,对教学很有用处,一直带在身边。这本书是皮面精装的,我就把这张照片夹在了书里,一路带过了雪山,带过了草地,直到今天。
我问:“那些照过相的学员们现在有谁还保存着自己的相片?”
“不知道。教导营中的大多数人在以后的年月里陆续牺牲在不同的战场上了,连他们的名字也都记不清了。能活到今天的,相片也不一定保存下来。这的确是难得的纪念。看着它,我就想起从前,想起毕节的那些往事,想起那些长眠在地下的战友们。”父亲说着说着,便不由得流下泪来。
陶汉章将军简历:出生于1917年,江西进贤人。1933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3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第二军团教导营营长。参加了湘赣、湘鄂川黔苏区反“围剿”和长征。后任抗大二分校军事教育科科长、训练部副部长,晋察冀军区分区参谋长,陕甘宁晋绥联防军旅参谋长,晋察冀野战军纵队参谋长,华北军政大学教育长。参加了大同、集宁、正太、石家庄、平汉路破击战等战役。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军事学院训练部副部长、军事科学研究部部长,训练总监部科学条令部副部长,军事科学院战术研究部副部长、广州军区参谋长,军政大学副校长,军事学院副院长、顾问。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曾获二级八一勋章、二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著有《参谋工作》、《孙子兵法概论》。